半刻之后,巫梦寒终于知道了江蕤的操舟水准。本该进退自如的碧螺舟恍若喝了酒的醉汉,在坚硬的水门上连撞数下,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巫梦寒听到自水中传来的尖锐碰撞声,突然一阵的害怕,万一这船被撞开个活口,自己岂不同就这个莽撞的丫头一起葬身湖底了?
他连忙赶往前舱,见江蕤秀眉微蹙,双手按在舵盘之上,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碧螺舟的船头是一块硕大的水晶壁,微作弧形,能看到碧森森的水流在舱外荡漾。由于湖水太过深湛,数丈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晰。
江蕤确实懂得操舟之法,只是初次上手,极为生疏。出了水门之后,那小舟再也无物可撞,摇晃许久终于平稳下来。江蕤的手段逐渐熟练,心头欢喜,扭头朝巫梦寒翘嘴一笑,颇为得意。
少女的表情自然流露,妩媚异常。巫梦寒瞧了她一眼,没所谓地笑道:“这便对了,你一个女孩子,总是凶巴巴的做什么?”
江蕤这才发觉自己神色有异,不禁红了脸,强怒道:“谁要你管!”
巫梦寒微微一笑,自是不去和她怄气。
江蕤扭头操舟,不再理会少年,心头却一时没法子安静。她从来自恃灵修高超,却在巫梦寒手下屡屡落了下风,偏偏对方还是灵气全无!她本该因此忌恨与他,也屡屡提醒自己定要将他杀了,然则潜心一想,又实在恨不起来。
若不恨这个,自己还恨他什么呢?赵潭等人虽被他指点得生死未卜,可仔细思量,实也和巫梦寒无关。适才那等情形,若巫梦寒不说谎话,恐怕最后落得全军覆没,更加得糟糕。
她偷眼瞧了巫梦寒一眼,那少年正自出神,一身白衣如雪,仿佛寒冰雕琢一般。江蕤一时怔住了。
恨他什么?江蕤一时找不到理由。虽然这少年一直冷言冷语,倒也不觉得讨厌,那不过是对自己恶声恶气的回应罢了。他屈指可数的几次笑语,每每直击人心,能让江蕤心头一暖。还有自己几次危机,都是他及时出手才能化解。若非他是兰琳“冰镜”之人,未必会如此排斥于他。
怎么会这样?江蕤心头空茫,一双明眸虽盯着舱外,实际什么也没看到。她出神许久,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若哥哥的死和他无关,便放过他也罢。想到此处,她心头一定,人也轻松了许多,心底竟隐隐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巫梦寒自然不会知道这少女的念头。他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逃避密防司的追踪。他当然知道齐云等人不会善罢甘休,好在慕华城比邻岸边,只要上了陆地,便会多一分逃生的希望。
那上了陆地之后呢?巫梦寒一时想得远了,心头也是一片茫然。自己生于云梦,长于云梦,虽然无父无母不知身世,却也过得快活。然则仅数日功夫,他失了家园,没了伙伴,反被诬称叛徒,驾着小小碧螺舟在茫茫云梦泽奔逃。这一切恍若一梦,回想起来,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离了云梦泽,自己该何去何从,又当如何生活?少年对未来毫无把握,心中突然泛起一股酸楚来。
这感觉只是一瞬,巫梦寒又恢复了冷静的心思。他自幼被“冰镜”培养,早练得心智坚定如冰,很难为外物干扰。他仔细思量,眼下数个势力都在找寻自己,无非都想杀掉自己,夺了那云水镜,就连眼前这姑娘也不例外。虽然他对江蕤并无恶感,但若威胁了自己生命,他的手段决不容情。
“哼……”少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暗自道:“想杀我的,将来必以十倍报还!”
突然,就听江蕤低声说:“巫梦寒……”
巫梦寒一怔,对方叫自己名字倒是第一次,只是这声音细若蚊鸣,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过了片刻,他看到少女缓缓转过脸来,咬着嘴唇问:“江天他……是不是你杀的?”
“他是你什么人?”巫梦寒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瞅着少女问。
江蕤默然半晌,缓缓道:“他是我亲哥哥。”
“这么说你们当真姓江了?”巫梦寒大为奇怪,道:“只是云梦才有‘江’姓,你们明祥怎么也有?”
“我们本来就是云梦人!”江蕤突然提高了声音,目中竟似蕴了一层薄雾。
“你们是云梦人?”巫梦寒更加惊奇,眉毛一挑,指着江蕤道:“那你们又为何投靠明祥,反来云梦当细作?”
“你道我就想么?”江蕤咬了咬嘴唇,冷笑一声道:“你不也是也是云梦人,刚才又为何对自己人下这般毒手?”
“是了,都是一般道理。”巫梦寒呆了片刻,纵声笑道:“人家既不叫咱们活,咱们只好自己想法子活下去,就算苟且偷生,却也顾不了许多。若这都不行,便拚个鱼死网破也罢!”他感同身受,实则已经在说自己的心事,言语之间大为亲近。
江蕤想起大哥,本就痛处,巫梦寒一句话更触动颇深,江蕤只觉万分委屈,都被这一句话道出,几乎要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强忍着眼泪,盯着巫梦寒道:“你尚未答话,我大哥可是你杀的?”
“他……”巫梦寒自然知道该说什么,若论心机,他胜过江蕤十倍。然则所有谎言到了口边,却一时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的?”江蕤盯着他,面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盼着什么样的回答。
“他……”巫梦寒张了张嘴,竟是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水流陡然涌起,竟将碧螺舟掀得翻了个数个滚翻。好在小舟本就潜在水中,没有倾覆之忧。饶是如此,舟中的两人也给跌了个七荤八素,滚成一团。
“怎么……”江蕤身上有伤,只觉得五内翻腾,头晕目弦。她揉了揉额头,勉力四下观察,才发现自己竟被巫梦寒死死抱住,压在小舟一角。
“你放开!”江蕤有惊又怒,伸掌击了过去,一团赤红的火焰在少年肩头爆起。
巫梦寒闷哼一声,并未松开手臂。那团火焰顷刻间烧透了布袍,露出焦红的肌肤来。这灼伤极痛,少年却只是皱了皱眉,怒道:“乱动什么!不要命了么?”
江蕤一怔,忽然又是一阵振荡,那小舟连续翻滚,去势竟比刚才还疾。幸好有巫梦寒竭力固定住两人,才未跌个头破血流,只是臂膀用力之下,那烧灼之处突然迸裂,渗出一片血渍来。
“我……对不起……”江蕤这才知道少年用意,心中大为后悔,然而她却是会杀不会救,只能望着巫梦寒的伤处发呆,眼中满是歉然之色。
“糟了!这是……”巫梦寒无暇顾及伤处,透过水晶窗,他看到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在摇摆,头颅后面是小山般的身躯,黝黑的轮廓延伸在幽碧的湖水中,仿佛无穷无尽。
江蕤也看到了这个情境,她呆呆地瞅着,良久才问道:“那……那是什么东西……”
“丘螭!”巫梦寒色变道:“想不到他们竟出动了驭兽士!”
江蕤抓住舱壁的横杆,勉强站稳身形,她竭力看去,那怪鱼的头颅就在碧螺舟几十丈外,已经显得格外巨大。张口之间,白森森的利齿如枪林立,似乎还带了些血丝。江蕤本不惧生死,可毕竟女孩儿心性,对这等丑怪之物天生怀有戒惧。此时不禁连说话都开始发颤:“这丘螭……又是什么东西……”
巫梦寒没有回答,心中却一阵发凉。他未曾想过,密防司竟然能调动军队的部署,将那水中战兽“丘螭”派了出来。“丘螭”本是云梦泽深处一种极为凶猛的大鱼,体型巨大,状如小丘,搅水倾舟不过等闲之事。数百年前云梦人刚刚在水底建城,就因为它的袭击而死伤无数。再后来中山国入侵云梦,也在这种驯化了的大鱼身上吃尽苦头。
小小一架碧螺舟,在这硕大无朋的大鱼眼中,不过是个脆弱的玩具。丘螭只将身躯一摆,搅动的水流又将小舟卷裹出几十丈远。丈许长的小舟如一片轻薄的叶子,在狂澜中上下舞动翻滚。丘螭几次张嘴欲吞下小舟,反因搅动的水流过猛,又将碧螺舟远远推了出去。
往复十几丈上下颠簸抛飞,江蕤面色惨白,只觉胸内翻江倒海,头晕脑胀,根本无法操舟。巫梦寒虽生于云梦,并不惧水中颠簸,可惜灵气被锁,也一样无可奈何。
“快,将我的锁灵针解了!”巫梦寒急急道。
江蕤抿着毫无血色的双唇,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倔强。她深吸两口气,扭头朝灵盘挪过去,竭力想要控制住翻滚的飘摇的小舟。
丘螭几次都没能将小舟吞下,不禁大为恼怒,它突然张开巨口,如巨鲸吸水一般,周围湖水登时倒涌过去。江蕤刚刚控住碧螺舟,然而一阵巨大吸力传来,小舟艰难的朝前挣动几下,终于无可奈何的朝那巨口投去。
江蕤吓得花容失色,白森森的利齿就在眼前,甚至能看到喉咙内蠕动的赤红腔壁。巫梦寒大急,见江蕤一副束手待毙的神态,连忙叫道:“转啊!”
江蕤这才猛醒过来,运灵气猛然朝一侧涌出,碧螺舟如陀螺般在丘螭口边滴溜溜打了个盘旋,险险转了出去。
丘螭更加恼怒,巨头猛然一拨,张嘴叼了过去。那大鱼体形虽大,这一下却迅捷异常,只见脖颈一伸一缩,便将那斜斜飘出的小舟叼在口中。
巫梦寒和江蕤只觉眼前一黑,然后听到头顶嘎嘎数声,仿佛什么东西突然粉碎。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都是一般的惨白,想不到今日竟同时命丧鱼口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