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之稚霸忍(十四)
松华起身,面向东方合十鞠躬,返座后言:“195年,日本在东京举办东亚佛教研讨会,有数位日本密宗僧人以学者身份参加,一位僧人向身边的印度学者示好,说密宗是他们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不料一位英国学者连问了两遍‘是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么?’,然后又说‘是中国人吧?’”
西园叫道:“英国人最会抓别人的漏洞!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
松华苦笑:“这位英国学者还查出‘欠了四年’的典故,写成论文在大会上宣读。日本密教界认为是奇耻大辱,为表示不忘中国人的恩,达成共识,要将唐密回传中国。我就是应了这个机缘。”
世深眯上眼睛,轻声道:“上人回国已四年了吧?”松华仰望八爪猫灯罩,也眯上眼:“中日开战,唐密势必会被当作日本宗教而受到民众抵制,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可这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欠四年,便真的只有四年?”松华垂头,吩咐斋堂和尚给他盛一碗面来。面拿来后,电灯熄灭,桌面摆上油灯,碗内暗得看不见面条,松华眼神发虚,富于节奏地拨动筷子,吃得飞快。世深知道,日本寺院的进食速度快过军营,这是他们养成的习惯。
松华吃罢,筷子横在碗口。斋堂和尚要开电灯,松华摆手制止,斋堂和尚便端了碗筷退下。暗弱的油光中,松华摘下领口插的扇子,徐徐展开,像看手相一样地看着扇面。扇面上的书法,墨色饱涨,线条粗豪,像是儿童的涂鸦,是“悟天地人”四字,落款为“牧今晚行”。
松华缓缓道:“日本人是很含蓄的,我主持一次法会,六套仪式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牧今师父在法会结束后,找我聊了很长时间的闲话,才向我指出来,简短说完就让我走,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
松华脸上挂着笑,转向世深:“我们聊了很久的闲话,你的来意,可以说了吧?”世深起身鞠躬:“求上人安排我们离开上海,北入朝鲜,再去日本。”松华:“淞沪战争开始后,我就断了所有与日本的联系,我毕竟有我的国家,见谅。你们可以暂住一宿,明早离开。”
松华起身离座,向外行去。世深沉声道:“我不是密宗修行者,我潜入平等院,做了七年打扫厕所的义工,偷学了密法。”
松华站住,面色如霜:“窃法之罪,当入无间地狱。”世深:“入地狱,我亦甘心。我是为一人,而入地狱。”
松华:“何人?”
世深:“宫本武藏。”松华皱眉,显然不知此人。
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晚年沉浸在绘画、雕塑中,他铸就一尊不动明王的铜像,给予我极大震撼。不动明王法是唐密的根本修法之一,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所以偷学唐密。我无向佛之心,只想破解武学的秘密。”
松华:“宫本武藏……想起来了,我曾用七日,专程去中流院观看他那尊不动明王。不动明王的制式有典籍记载,自古皆为坐姿,右手持宝剑左手持绳索,而宫本五藏破了佛规,铸就了一尊双手持剑、侧身站立的不动明王。”
世深:“但是这尊大逆不道的不动明王,并没有被密宗界批判,反而暗中多有赞声。”
松华:“嗯,是破了佛规,但它体现出了不动明王的特质,我去观拜这尊大错特错的铜像,便是牧今师父的指示。”
世深:“密法仪式繁复、制度严格,却能欣赏不讲规矩的宫本武藏?”
松华:“世上没有独行道,万物皆阴阳相配,成双成对。有严谨的密法,也必有破格的密法。只是严谨的密法为常态的主流,破格的密法为偶尔的支脉,宫本武藏不作密法修行,但一生行迹却能体现密法真意,这种人百年一出,对规范中的修行者倒是一种启迪,密法界管这种人叫作‘示迹大士’。”
世深:“我们一行人正受到中日两方刺客的追杀。”
松华:“怎么闹成这样?”
世深前行数步,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他是示迹大士。”指向俞上泉,一指便垂手。松华看向俞上泉,脸型似又瘦了一圈,吟出一个“阿”字之音,此音为胸喉共鸣,舌头弹动,而响在体内,密不可闻。
世深却听到了。
淞沪战争期间,鸦片交易并没有减低。黑帮为何用“黑”字?因为鸦片是黑的,没有不沾毒的黑帮。日本鸦片商出沪的运输线还在运行,世深没去联系,因为他能找到,一刀流剑士也能找到。
“白”指的是法力。密宗将法力称为“白业”,某人法力深厚,称为“白业崇高”。白道,是僧人势力,历史上,寺院经济独立,并有僧兵团,出家便可逃脱朝廷律法制裁。自古逃亡之人,不走黑道,便走白道。
松华四年前回国时,因“接续千年绝学”的宣传,而轰动军界。军界多迷信,修庙捐款之风盛行,无恶不作之人,总是好佛的。接受松华“密宗灌顶”的军阀有程颂文、朱子峭、张学忠、翟熙任、许克成。
灌顶,是传法师举行仪式,将白业输给信徒,让信徒凭此白业,与诸佛沟通。松华所作的皆为不动明王灌顶,不动明王是佛的凶相,有大威力,为军阀们所喜。朱子峭与翟熙任的部队已赶来上海参战,世深一行人穿过朱子峭阵营出了上海城区,在青浦宝山县乘上一辆运货火车。
货物是海运来的印尼燕窝、海参,淞沪战争令鸦片升值,滋补品贬值,因而转运北京销售。是凌晨三点上的火车,货物间的缝隙狭隘,不得躺卧,天将明时,众人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扶靠着货箱睡去,不改坐姿的只有两人——世深顺造和俞上泉。两人皆为正坐,中国现世的坐禅为双盘腿,日本的坐禅保持唐风,为双膝跪坐。春秋时代,双盘腿为随便之姿,跪坐是礼仪之姿,上朝廷、去作客,皆为此姿,名为正坐。如能脊椎挺直,衣襟平整,孔子称为“正襟危坐”,言此坐孕育大无畏精神,可迎对人间苦难。所以儒家在无人时,也不双盘腿,“不改正坐”是儒家之风。唐密祖师从印度而来,印度本无跪坐,修法、生活皆为双盘腿,却赞叹汉地正坐,将其作为唐密的修法之姿。日本将跪坐称为正坐,双盘腿为散坐。宋朝之后,正坐在中国寺院中便逐渐被散坐取代,至今已无正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