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之稚霸忍(十五)
俞上泉下颚微收,眼帘低垂,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盘,正在凝神思考。“他是那个人么?”世深隔着众人,望向俞上泉,禁不住眼角湿润。
俞上泉抬眼,瞳孔似玛瑙、钻石的肌理,为大地结出的暗胎。
俞上泉:“为何救我?”世深喘一口气,道:“希望你破解我的困惑。”
俞上泉是询问的眼神,世深两颊痛如火烧,虚声言:“只有你习武,才能破解。”俞上泉:“棋道是我一生之志,无暇顾及其他。”
世深上身伏于地面,行跪拜大礼,音调轻颤:“请再考虑一下。”
响起一声浊重的叹息。世深立刻直腰,小刀出鞘。俞上泉身后的货箱空隙中,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车警制服的人,大檐帽的阴影遮挡了眼睛,鼻梁高挺,嘴角有两道深如刀刻的咬纹。他拿着一卷报纸,展开,是一尺五寸长的日本刀。刀缓缓抽出,接近刀锷的刃部有一个明显缺口,在车厢木板缝透入的光照下,是一个闪亮的V形。
世深:“教范师大人,您也来了。”
教范师:“护法大人,想不到你杀了宗家。”
世深当一刀流护法时,他是一刀流的教范师,传授入门的基本技法,确立本流风格,可以说一刀流的一切都是自他开始的。
世深:“我已老了,求悟剑道是我最后的一段路,这段路上,无亲无故,魔来斩魔,佛来斩佛,何况是宗家?”
教范师:“我也老了,维护一刀流荣誉,是我最后的一段路。”
世深:“明白您的心意了。”世深起身,向俞上泉鞠躬:“俞先生,请等我一下。”说完闪入旁侧的货箱空隙中,俞上泉身后,是渐退的脚步声。货物箱深处,受光有限,为一片深灰色,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动,没有铁质的磕碰声,没有刀剑的反光。一分钟后,世深走回原位坐下,手里拿着教范师的刀,轻声言:“他是个正直的人,是我的朋友。”
其他人仍睡着。俞上泉注意到,世深的额头有一道刀痕,正渗出血来。
世深抬起左手,按住额头:“请您再考虑一下。”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俞上泉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人,双手握柄作刺状,刀尖正对世深后脑,刀长两尺,弧度优美。世深端详手中刀的缺口,柔声道:“教范师大人的刀,十五年前就有缺口了,他对这个缺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是他徒弟砍出来的,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徒弟,是师父最欣慰的事。”背后响起轻微的鼻音,是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哭腔。世深嘴角浮现笑纹,语调哀痛:“你师父是一刀流的楷模,我是一刀流的叛逆,我和他死去后,是非对错重归虚无,一刀流还需你去发扬。”
背后鼻音再响,世深一转手中刀柄,向上扬起,缺口闪出亮光。身后剑士被这一星亮光所惊,但他的高手素质,令他仅是略晃一下头,便急速刺下手中长刀。肩臂协调,发力干脆,长刀刀尖扎在地板上,根部镶在世深肩中,入肉半寸,世深的脑门顶在剑士的胃部。长刀刺下前,世深以坐姿转身,陀螺一般,将手里的刀插入他的小腹,长刀根部在世深的肩头滑了两寸,跃出一股血,剑士慢慢伏在世深肩上,溺水者般发出一串“咕咕”声,声止,人亡。世深叹道:“可惜。你是好徒弟,不是好剑士。”起身将剑士尸体背入货箱后。出来时,肩头伤口已绑上布条。布条是从左袖撕下的,左臂露出的肉枯瘦如熏肠。他再次向俞上泉行礼:“请再考虑一下。”
他额上的血已凝固。
俞上泉:“棋道就是武道,我不必习武。”
世深:“道同,技不同。我需要破解的是宫本武藏的刀技,他称霸天下,留下的刀法却十分简陋,这简陋技法的后面是什么?你是一个跟他相似的人,我要亲眼看见你习刀、用刀!”
俞上泉:“在圣贤仙慈寺,听过您跟松华上人议论宫本武藏的话。先生,示迹大士显示的本非常理,何必追究?”
世深一愣,喃喃道:“本非常理?”瞬间苍老,额头又渗出血来。
火车猛烈停下,众人皆被震醒。世深左手捂住额头,压按止血,右手紧握短如匕首的小刀,手背青筋暴起。俞上泉望着他,眼有不忍之色。
俞母要孩子们保持安静,五分钟后,“哐啷”一声,车厢门被拉开一道缝,阳光铡刀般射入,随着“吱嘎嘎”声响,门被彻底拉开。
火车下是一片湿漉漉的野草地,停着三辆轿车,站着十二个穿黄呢子风衣的人,戴意大利博萨里诺礼帽,手里拎着德国凯文斯基牌鱼竿皮兜。礼帽和鱼竿皮兜皆为黑色,鱼竿皮兜长两尺四寸。世深站在车厢口,左手自额撤下,血已凝结。西园站在他身后,没料到西园还会跟随自己,世深转头一笑:“……你在。”
西园语音铿锵:“我答应过,当你的作家。”世深点头,笑容褪去,转视车下:“我离开四十五年了,想不到一刀流已人才济济。”
下面中间领队者言:“一刀流子弟服从国家兵役,我这一代人已尽数参军,多分配在山东地区,少数在河南,满洲也有几个。我们这些人是经过军部特批,从青岛赶来的。”
世深“嗯”了一声,像上级在听取下级汇报。领队者继续说:“刺杀俞上泉是军部委托一刀流的,由宗家和天竹护法执行,是以最高级别的人,来向军部表示诚意。”
世深点头:“明白。”领队者“嗨”了一声,道:“不料护法、宗家身亡,教范师和大师兄在山东四十三号兵站教授剑道,他们接到通知后,就赶往上海,不知您可曾遇到?”
世深:“他俩现在车厢里,已死。”领队者“啊”地低叫一声,退后两步,重新站直:“可否先让我们将尸体抬下?”
世深应许,四人上火车抬下尸体。尸体横置于草地,面部遮上方纸。方纸是熟宣纸,古代武士皆有怀揣方纸的习惯,有人问路,可掏出方纸画图,杀了人,可用方纸擦去刀上血迹。
领队者对尸体合十作礼后,转向世深,恭敬说:“世深护法,现在您是一刀流的最尊者了。”世深叹一声,领队者继续言:“但我们必须杀死你。”
俞上泉行到车厢口,依旧低眉,世深低语:“你出来干吗?”
俞上泉:“受死。”
世深:“不要天真,你的命换不来我的命,也换不来你家人的命。为给宗家报仇,他们要杀死我们所有人。”
俞上泉:“我不是以命换命,只是受死。”
世深:“被人像畜牲般斩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