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之稚霸忍(十二)
李大:“叫他进来。”郝未真忙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王二不耐烦地叫道:“等着!”郝未真应了声“唉”,镰刀举在空中,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一个草帽长衫的便衣将王大水扶进来,军官关门出去,王二的音调变得尖厉:“俞家门口,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王大水:“他们要以我为掩护,走出中统设的暗卡。”他左腿裤子被剪开,大腿上扎着绷带,血迹斑斑。王二:“俞家的人在哪?”王大水靠在墙上,便衣摘下草帽,道:“不知道。我来,不为俞家,为我家。”
李大从椅子上站起,摘下眼镜,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彭十三?”未等答话,李大和王二迅速移位,一前一后地贴住彭十三的身体。他俩的手枪并未掏出,隔着衣服抵在彭十三的胸口、后心。
彭十三:“在南京特训班,我上过二位开的格斗课,二位的武功比你们讲的要高出许多。”李大:“惭愧。要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我会讲得深一点。”彭十三:“中统从来不骚扰出家人,因为中统的高手多为还俗的僧道,所以留有情面。你俩来自哪个佛寺道观?”
李大:“过去的事情,不想谈了。”彭十三:“不谈也好,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对你们的官位感兴趣,官位越高,越值得我杀。”王二笑了起来:“值得。”
李大也发出低微的笑声。突然,中间的彭十三泥鳅般滑出,李大和王二撞在了一起,衣服里的枪顶着对方,两人忙互推一下。李大听到自己第三根腰椎骨折的声音。王二已瘫在地上,嘴角挂着一道血丝。李大斜倒在地,心知是两人情急之下,互推时用上全力,击伤了彼此。李大的姿势避免了头部撞地。他的脑门顶着地,小心地侧过脸,看到了彭十三。彭十三正以掌在王二胸口长长捋下,像一个孝顺的晚辈给气喘的老人顺顺气。
李大:“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彭十三也在他的胸口捋了一下,李大觉得这口气顺得很舒服,满意地点头,闭目死去。
王大水额头冷汗淋漓,彭十三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王大水左脚一阵剧痛,忍不住跪在地上。彭十三:“你留下,传我的话,自这两人开始,我要杀尽中统高官。”王大水痛得五官扭曲,音调仍豪迈:“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办到!”
彭十三赞赏地点头,一撩长衫下摆,左脚抽在王大水脸上。王大水脑袋一歪,瘫地昏厥。彭十三抄起郝未真胳膊,旋身将他背上。郝未真惊叫:“别碍事!我在等命令。”彭十三:“听朋友的话!”
“朋友?”郝未真一阵迷惘,被彭十三背出门去。
郝未真恢复理智后,仍无法摆脱砍手指的念头,像被蚊子咬出一个包,痒得禁不住要挠挠。彭十三分析李大、王二的武功修为,已可污染他人的心念。囚禁郝未真的地点,是虹口区乍浦路景林里二十四号,上海第一批“吃角子老虎机”赌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改装自美国第一水果公司的自动售货机。此处为两栋洋楼,加上地下室,共计二十六间房,在战时被征用,成了中统一个半公开的机关,白日办公者约二十人,夜晚达五十人。
彭十三背着郝未真走出时,在走廊遇到多人,并没有受到盘查,楼内所行的均为机密,不问他人之事,是特务们的守则。在楼门,彭十三出示了一张证件,趴在他背上的郝未真看到,证件上的署名和照片都是王大水。
楼门的守卫认真地核对照片,递还证件。出楼门后,郝未真问:“你模仿了王大水的节奏?守卫熟悉王大水?”彭十三:“不熟。我污染了他的心念。”
在一条僻静小巷,彭十三卸下郝未真,道:“你我分开后,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年,你还是会砍掉自己的手指。与其这样,不如你现在砍。”
郝未真怔怔地听着,“啪”的一声,将手拍在地上,举起镰刀,彭十三喊:“砍!”镰刀劈下,彭十三大喊:“停!”刀刃顿住,与大拇指仅隔一线。郝未真抬头,直愣的眼神逐渐灵活,终于笑出一声,化解邪念,彭十三露出满意笑容,郝未真惊讶地发现这个煞气极重的人却是一张娃娃脸。彭十三:“你完成了命令!”郝未真:“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
彭十三说中统不骚扰出家人,他俩可以扮作香客,躲入上海的白云冠道观。郝未真说他要追寻俞上泉一家,完成雪花山的命令。
彭十三:“你刚逃过一个命令……”
郝未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听命于人,是人间常态。”
“现今上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松华和尚。”入夜后,世深顺造带着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
白天,他们躲在明园跑马场甲二二号——国民药房,位于俞家斜对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再一次验证了“舍近求远”是人的天性,特务们封锁了整条街,却没有搜查相邻的几栋房。在他们的思维习惯里,离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在市民中享誉颇高。人所不知的是,它自196年起,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高薪聘请的两位日本技师。淞沪战争打响后,国民药房开辟密室,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晚辈族人。
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因为他说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所托。他知道有两个人对自己持怀疑态度,一是林不忘,二是俞上泉。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着过于机警的眼神,俞上泉则始终垂目低眉。他俩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被定性为汉奸、遭诛杀的家庭,能有人相救就好,顾不上因由。西园春忘知道自己的写作又遇到了困境,该怎么写呢,总不能留下“他骗人了”的一行字吧?
在世深看来,林不忘的怀疑是明显的,而俞上泉,是自己认为他怀疑。俞上泉究竟有无疑心?他不敢深想。他很少看俞上泉,因为莫名其妙地有种羞愧感。十六岁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时,是此羞愧;拜师学艺时,是此羞愧;在凤凰堂礼佛时,是此羞愧;在爱怨峡观海时,是此羞愧……
这个十七岁青年,是天地间一桩美好的事物,世深不忍多看。
世深换上了中式服装,西园则刮去了仁丹胡。到达圣仙慈寺是晚上九点,寺门在六点已关闭。按照规矩,天黑时是闭门时。闭门,便断了与尘世的瓜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