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4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中)
对于一个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的现代人而言,要在丝毫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消失长达两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一个人想要主动失踪,并且不引起任何社会治安层面的骚动,他或她必须想方设法使自己的社会关系断绝,或是令所有关心此事的人明白这种始终对于她或他本人是有益的,而所有潜在的危险因素都无力追踪。
债主、施暴者或是死亡威胁,一旦选择了用失踪来处理,就绝不能再被这些危险因素找到。否则那就如同时将堆积了两年分量的火药在瞬时间点燃。它所造成的杀伤力要远超失踪以前。
罗彬瀚并不是主动选择失踪的。而出于出身的幸运,他没有经济上的债主,也几乎不存在具备人身伤害威胁的仇敌——至少,在这小小的星球上没有。可是当寂静号里的小型飞行器载着他悄然着陆在他住所小区的道路上时,他在霎那间感到的恐慌丝毫不亚于一个背着千亿负债的创业者。实际上可能要多得多。
当他用钱包里的钥匙刷开楼底下的安全门时,他的心底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因为根据法克告知他的事实,这片宇宙中的穷乡僻壤失去他的时间是两年半。两年半,足以叫他的手机停机,他居住的公寓被抛售或者转租。往更乐观点的方面想,他本人可能已经被推定死亡,他将被迫和莫莫罗一起成为梨海市的新晋街遛子。
可是事情一点也不顺利,或者说,顺利得令罗彬瀚发狂。他的公寓钥匙依旧有用,水电全都没停,冰箱里的食物倒被清空了。当他用手指揩过窗台时,那块皮肤简直被一尘不染的瓷砖蹭得发亮。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似乎这段时间以来他家里一直住着个有严重洁癖的田螺妖精。罗彬瀚给自己和莫莫罗找了两双崭新的拖鞋(他已不记得那是否是他自己买的了),然后去检查他的衣柜。所有需要定期保养或是防潮驱虫的衣物都安然无恙,井井有条地存放在真空袋里。这种过于专业的手法不会来自于他过去熟悉的那位钟点工,于是他知道有人给他的房子雇了挺专业的保洁公司。随后他又去检查了书架后头的保险柜,确认里头存放的东西都安然无恙。
当他忙着干这件事时,莫莫罗在旁边探头探脑:“罗先生,这些是什么?”
“贵重物品。”罗彬瀚说,同时把一个装着他母亲结婚戒指的盒子打开来看了看。
“是指非常值钱的东西吗?”
罗彬瀚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一声。可是实际上他保险箱里的东西谈不上多么昂贵。其中是有珠宝,还有几样能算是文物的小物件,可他很怀疑这些东西如果变卖能拿到多少现金。当然了,他不打算变卖它们,这是无关价钱的。
他检查过了箱子里的每样东西,只剩下一个压箱底的白色信封。信封口的火漆依旧完好,他插在火漆内侧的发丝也还在原位。罗彬瀚用两根指头捏着这封信,犹豫是否要立刻打开。
莫莫罗还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对这封密信充满了兴趣。在那样的目光下,罗彬瀚不免对提出回避要求感到有点罪恶。他清了清嗓子,但是说不出话来。莫莫罗却毫无察觉地问:“罗先生,你手里的又是什么?”
“信。”罗彬瀚说。
“一定是很重要的信吧?”
罗彬瀚点点头,用充满暗示的目光看着莫莫罗,指望对方能领悟出其中的意义。莫莫罗在他的凝视中困惑了一会儿,随即便恍然大悟。
“一定是罗先生的初恋情书吧!是准备寄给对方的吗?还是说是那一边寄给罗先生的?罗先生年轻时一定非常受欢迎吧!?真好啊罗先生,我还没有收到过情书呢!”
罗彬瀚安慰地拍拍他,说:“我也没有。”
“可是罗先生你手里的……”
“少给我无端造谣。”罗彬瀚说,“这是我的遗嘱。”
“不要死啊,罗先生!”
罗彬瀚奋力挣脱了莫莫罗的怀抱。向一个寿命长得近乎不朽的种族解释遗嘱,解释意外身故的可能与未雨绸缪的必要,这任务对于现在的他过于艰难。罗彬瀚只得告诉莫莫罗他原本就打算销毁这封信,因为上面的内容已经过时了。鉴于周妤的下落已经相当清晰,他原本的遗产分配计划就不再适用了。而尽管荆璜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梨海市,他还是可以在短期内给海盗头子保留一个居所。他可以把它挂在周雨名下,或是做个什么长期租赁文件,只要法克能给荆璜弄个合法身份——那在魔法层面会有用吗?他实在搞不懂这种事。
等他用打火机把这封过时的遗嘱付之一炬后,所有较为简单的回归工作都完成了。罗彬瀚走回书房,在扶手椅上掏出充满电的手机。他没有在寂静号上开机,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他并不意外打开的手机依然有满格的信号,能正常地上网,同时还有海量的短信将他淹没。他所有的社交软件上都带着未读消息的红点,连具体的数字也看不到。他心想这并不值得讶异,因为既然有好心人给他的屋子做了两年半价值不菲的定期维护,那么顺手给他充上话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人不但有他公寓的钥匙,还知道他在不同场合使用的两个电话号码。但这个人一定不是俞晓绒,因为如果是她,他的社交软件里连一条未读消息都不会有。
罗彬瀚已经有了答案。他拨出那个号码,在忐忑中想着对方会是什么反应。铃声三响后,对方在通讯另一头说:“你好。”
那声音压得有点过轻,可依旧非常熟悉,似乎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对方没有一点变化。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瞅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莫莫罗。
他清了清嗓子,说:“嗯,是我……”
“回来了吗?”
“啊,对。回来了。嗯,荆璜那小子也回来了。他现在不在,说他要先去什么地方。还有另外三个,不,四个,和他一起的人。就是和他一起来这儿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看到我家里有被清理过。还有那个,就是,嗯,我这两年多……”
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他原本是可以和周雨解释清楚的,因为周雨知道荆璜是个超乎寻常的人,也不会因为罗彬瀚叙述的内容过于荒唐而把他当作精神病患。他只是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许在无故失踪两年多以后(当然那绝不是他的错),他是该首先道个歉,或者打个招呼什么的。他和周雨认识得太久了,很多社交礼仪已经被完全丢弃。
可是,显然周雨也觉得他们并不需要这套社交礼仪。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而且语气又显得非常仓促。那显得有点古怪,因为罗彬瀚从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出他是在户外,而不是图书馆或某种会议场合。
“我晚上过来。”周雨匆忙地说,“你的冰箱我清空了。”
“晚上?”
“嗯……白天有点事走不开。”
“嗯,”罗彬瀚说,“好吧,你先忙。我晚上再跟你说这件事。”
“好。”
周雨挂断了电话,迅速得就像有个警察正站在他面前盯梢。罗彬瀚放下了电话,生无可恋地盯着莫莫罗。
“罗先生,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没。”罗彬瀚说。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不高兴呢。”
“我只是觉得纳闷,好吧?”
罗彬瀚把手机往桌边挪了挪,不再去看那满是红点的主屏幕。尽管他跟莫莫罗这么说,他还是得承认自己不那么满意。在长达两年半的失踪以后,他的确以为周雨会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过来找他,然后他们可以商量商量怎么解释这段时间的失踪。结果周雨却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
当然,他对自我辩解道,周雨是可以有别的事需要紧急处理的。任何有正经生活的现代人都会遇到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分身的时刻。也许周雨在观念和生活习惯上还像来自于恐龙时代,可难道恐龙就没有忙着追捕猎物而无暇搭理同类的时机吗?如果连恐龙都可以有,那么周雨当然也可以有。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按照罗彬瀚在此地两年半以前的印象,周末早晨的八点周雨只会在看期刊,或者电视新闻,要么就是看课本。他不知道周雨现在还是否需要看课本。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罗骄天的高考无疑已经成为历史,或许周雨也已经继续他那因为未婚妻失踪而中断的学业。他正在某所大学里读医学博士,那么现在也许他正忙着奔向教室或实验室,这倒和通讯里嘈杂的环境相符。读医也毫无疑问会很忙,就算对于聪明人也是一样。周雨可能有几天几夜赶着复习和研究了。
想到这里时,罗彬瀚的怨气便消散了。周雨继续学业无疑是个好消息,那似乎代表着他已重新走入正常生活,而不再受到周妤的失踪、天降道士或是怪梦的侵扰。作为朋友再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他继续拿起手机,准备打给第二个能够联系而不会引起麻烦的对象。多年以来,俞晓绒是第二个能够和他保守彼此的秘密的人。但那不是出于忠诚或友爱,而是因为如果他们在共同的母亲面前彼此揭发检举,引起的连锁报复将招致倾巢之祸。没有人能获得幸福,他们都会得到她妈妈的铁腕惩治。这种核威慑上的均势带来了局部动态的和平。
他拨出俞晓绒的私人手机号,结果却无人接听。通讯被转入了语音留言箱。罗彬瀚没有留言,而是挂断了电话,既纳闷又警觉地打开俞晓绒常上的社交网站。从最新的动态里,他发现俞晓绒正在海边度假,这才松弛了下来。显然俞晓绒没接电话并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是因为她正忙着享受海浪和阳光。罗彬瀚知道她很喜欢游泳,也许要游上一整天,到晚上才能接听电话。
周雨正在忙,俞晓绒正在嗨,没有人理会消失了两年多的人正在家里发牢骚。他再没有可以打电话联系但却不会引起任何麻烦的对象了。罗骄天本来也许是个安全的选择,可是他的生母对他看得很紧。如果罗骄天在她面前接了电话,露出任何不寻常的反应,谢贞婉就非得弄清楚那是不是一个女生打来的。她可以背出所有熟人的电话号码,记住所有熟人的喜好与禁忌,哪怕是她根本不喜欢的人,这点是足以叫罗彬瀚感到钦佩的。而如果谢贞婉知道他回来了,中午以前所有罗家三代五服以内活着的亲属都会知道。要是烧纸真的有用,没准死了的都会知道。
罗彬瀚不想让死去的亲属跑来给他庆祝回归。他满怀怨念地打开行李箱,首先把笼子里的菲娜释放出来,让她自己在公寓房间里到处溜达嗅探。然后他把自己那寥寥无几的行李收拾好,把一袋子临时收摘的外星糖果藏进衣柜里头,最后则搬出了装着轻量级米菲的瓶子。他把瓶子放在大腿上,允许米菲生出几只眼睛,在莫莫罗的监视下到处观望他的公寓。
“所以,”米菲缓缓地问,“这是你的巢穴。”
“咋地?”
“对你而言很宽阔。”米菲说,“封闭空间,有点干燥,材料丰富,但是暗藏秩序。没有多少生物活动的气息……我想我喜欢这儿。”
“你别吃这儿的家具就行。”
“那么食物怎么生成?”
“等下去买。”
米菲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罗彬瀚把瓶子抱在腿上,试图从这食人族的威胁里激发一种渴望生存的勇气。他没敢打开社交软件,去看那些无疑已经堆积如山的群聊,各种商务上的通知,由家族群里发来的问候或养生秘诀。他只能鼓起勇气点开短信栏,飞速瞄过那些迫切想要和他取得联系的人发来的文字。他一条都没有点开,但是那些人的声音仿佛已经在他脑袋里回响。罗彬瀚好似触电般放下手机,直勾勾地瞪着莫莫罗。他决定就这么瞪到荆璜出现,或者晚上周雨过来。
他是这么计划的,可是没能赶上变化与莫莫罗的坚持。到了傍晚荆璜出现时他已经完全知悉了短信的内容,并就当前局势做出了重要战略决定。荆璜刚开始狂按门铃,罗彬瀚就扑过去把他抓进来,告诉他这一全新的行程规划。
“驳回。”荆璜说。
罗彬瀚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威胁道:“让我走。”
“滚。”
罗彬瀚激动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滚吗?真的有这么快吗?”
荆璜把罗彬瀚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的意思是你从我眼前滚开。”
罗彬瀚从善如流地同意了,并表示自己今晚可以睡在寂静号的仓库里,这样荆璜至少能有十个小时不会看见他。听到他提出的办法以后,荆璜的脸孔似乎也微微抽搐起来。
他指着罗彬瀚的客厅说:“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不,”罗彬瀚说,“是法克逼我的。”
“放屁。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家伙不管什么事都是提前做好准备的,如果他没有事先和你通过气,根本不会提出让你回这里的要求。”
“是他诱导我的。”罗彬瀚信誓旦旦地说,“我被精神操控了。”
荆璜转身就要出门。罗彬瀚扯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回原地。“好吧,”他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不该回来。”罗彬瀚沉重地说,“我受不了了!”
“少唧唧歪歪。我管你受不受得来,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罗彬瀚朝着荆璜伸出一只手掌。
“干什么?”
“你拿我的手机点了多少外卖,”罗彬瀚说,“还会会员费和网费,咱们现在结一下账。”
“……你在船上时我也没收钱吧?”
“那是我自愿上去的吗?”
荆璜终于不耐烦了。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头发已经梳得服服帖帖,可是那件带有愤怒的小鸟图案的t恤衫依旧非常醒目。罗彬瀚知道这衣服是自己买的,并且他早就看见荆璜穿过了,但是他还是时不时要偷瞄一眼这个可笑的打扮,并且怀疑自己正身处一个非常滑稽的妄想当中。
“你到底要怎么样?”荆璜问。
“我要回船上。”罗彬瀚掷地有声地回答。
“不可能。”
“咋地?我都住了那么久了,突然就不让我上了?”
“之后要去比较危险的地方,”荆璜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罗彬瀚立刻转头按起墙壁上的空调总控。当他忙着把自己的公寓变成全宇宙最酷热的地方时,雅莱丽伽步伐优雅地从玄关穿过,径直做到客厅的沙发上,冲着他们万分迷人地微笑。
罗彬瀚百忙中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穿着一套朴素却典雅的黑白毛呢大衣,里头却搭着一件过紧的休闲衬衫,还有一条碍于她的腿长而变成中裤的黑色休闲长裤。那衬衫是男式的,因为版型显得直上直下,而且纽扣在右边。
这套服装无疑不是寂静号和∈的审美风格。而当雅莱丽伽在这套衣服里毫不遮掩地露出犄角与蹄趾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开始眩晕。但是他挺住了,因为经验告诉他雅莱丽伽是个靠得住的女人,从来不把自己陷入绝境——但是会把他陷入绝境。
“别告诉我这是你在附近商场买的。”罗彬瀚说,“您就这么直接走在大街上啦?告诉别人您这是舞台装扮?”
“不,我没去商场。”
“那你这一身是?”
“从你朋友家拿的。”雅莱丽伽说,“我很喜欢他养的那只鸟,它帮我选了这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