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进封(3)
玄霜累了一天,早早卸下钗环珥饰,明烟服侍她洗漱。明烟眉梢眼角俱有藏不住的喜气,动作也比平日更为轻巧灵便。玄霜道:“什么事这样乐呢?”
明烟愣了愣,看到镜中玄霜卸妆后的面庞,她的脸真是很小,一个手掌几乎便可全部遮挡了,洗去胭脂红影,烟雨润霞般的肌肤如细瓷一样柔滑苍白。她的神情与往日无异,但明烟敏感地发觉她似乎不是特别开心的样子,明烟心里陡然提了起来,低头想着措辞:“奴婢、奴婢……”
玄霜安慰地拍拍她手,道:“明烟,你听外面的爆竹,整整地响了几天几夜了,京都盛满了一年的欣喜,都在这几天一齐放出来了。”
明烟字斟句酌地回答:“过年了,总是人人都开心的。”
“是啊。”玄霜淡淡笑着,笑容里却有掩不住的悲伤,“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新年。在这几天内,我们可以忽略皇家的规矩礼仪,尽情的欢笑,尽情玩耍,便做错了事也无人责怪,我可以收到数不清的礼物,还有母后的奖赏。”
明烟轻声道:“公主,您想起……皇后娘娘了?”
玄霜注意到她的称谓,她称自己母后为皇后娘娘。这在乳娘,是叫习惯了改不过来,明烟不是,她从未见过杨皇后。可是她这样叫法,明显拉近了玄霜与之的距离感。玄霜轻轻叹息,道:“我很想她啊。母后,她不能看到我平平安安地长大,她不能看到我进封为国公主,母后甚至不能再过这新年了。”
母后安静地长眠于被人遗忘的黄土之下,即使女儿封为举国最为尊贵的皇御国公主,而生下她的人依然不能得到应有的地位的承认。
她明亮的眼波,为哀愁的雾霭所笼罩,于是明烟明白,进封、赐宅,这一系列的抬举并没有解开公主心底深处的结,若想解开那个结,还有更漫长、更寂寞、也更凶险的路要走。
窗外,隐隐约约有笑声,有火光,玄霜道:“还有人在玩?”明烟在窗口张望了一下,道:“好象在碧池边,好些人呢。”玄霜并不在意,道:“也都难得出宫,新年里没有关系,爱闹就闹吧,一会儿你也过去好了。”明烟抿嘴一笑:“是。”
停了一会,玄霜又问:“你进宫几年了?”明烟道:“奴婢十二岁进宫,至今将近七年了。”玄霜道:“家中还有人吗?”明烟道:“奴婢的爹娘还在,弟弟……大概也长大了。”玄霜道:“你可想他们?”明烟眼圈儿一红,勉强笑道:“才进宫的时候是想的,渐渐的好多了。”玄霜笑了笑,良久无语,明烟服侍她上床休息,明明躺下了,却忽然又说了一句:“他们会想你吗?”
明烟愣了一会,才想到“他们”或是指家中爹娘,她暗自叹息,今夜公主的情绪不佳,一直是萦绕于她过世的母后,眼见玄霜双目渐阖有朦胧不胜之状,心知她其实并不真正需要自己回答,当下仅是掖好被子,放下了霞影纱帐,移灯于外,轻手蹑足地悄然退出。
玄霜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时时在做梦,梦里雾霭茫茫,有许多人,都看不情面貌,这些人匆匆地行走来往,似在相互说话,可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慢慢地激烈程度有所增加,有人在叫着、嚷着,表情焦灼,她看着也焦急起来,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她希望能听清,有预感会发生突然的事情。终于有一线声息透过阴霾,由远及近:“公主!公主!”
玄霜一惊而醒,又似乎是一直在等着这呼唤,半撑着坐起,问道:“什么事?”
明烟惊惶不已,惨白着脸道:“公主,是……出事了!有人掉进西边的碧池了。”
这府里有两个池子,锦汇漪而外西边还有一个较小的池子,壁间水瀑冲击皆青苔,岸上乱石成堆,水极深,一个石片打进去连个漂都打不起来,名为碧池,更象个深不可测的潭子。若有人掉进那个地方,简直无从下手救援,更何况月黑风高。
“人呢?”玄霜声音出奇地冷静,散在空气里,清冷冷的,奇异地带着某种宣判式的居高临下的味道。
明烟颤声答:“回禀公主,那宫女只怕没救了。”
“嗯。”玄霜应了声,隔了好一会,才问,“是哪一个?”
明烟却说:“回公主,天太黑,此事发生得突然,家吏大人命奴婢赶来禀报,奴婢来时,人还未打捞起来。”
玄霜进封为国公主,按制宫女、内监者均为其他皇女的三到五倍,并自有家令、家丞、食官等府吏,因皇帝进封较为突然,内务府不及调派,且按例玄霜拥有对府吏的任免全权,因此只指了人过来,并未安排职司,由玄霜暂时调命原先芳信殿的大太监林深为家令,林深才上任即遇这般意外,惶惑不已,连夜惊动了玄霜。
玄霜也明白,凡是跟着她时间略长些的内侍们,都是谨小慎微惯了的,遇事惊慌,怨不得他们。
她披了短裘赶到碧池。天沉无星,碧池边人不少,鸦雀无闻,周边点了火把,映着黑沉沉的夜里,只是一点点微弱跳动的亮光,照得人人脸上晦暗不明,神色惊恐。
尸体已然打捞上来,浅绿宫装的身子伏在地面有如脆弱的春雪随时消融,大把浓黑的头发沥着水珠铺在地面,足上穿着才赐下的新鞋。
玄霜叫得出她的名字:冬云。
林深颤栗着拜倒在地:“公主恕罪!”
玄霜轻轻问:“怎么发生的?”
林深战战兢兢道:“大伙儿今日都很开心,奴婢们为公主祈福,饮了些酒,冬云平时就爱在碧池边逛着,今晚偏还过来了,她许是有些醉了,池边又银霜铺地,这就失脚滑了进去。奴婢等闻呼救赶来,已是打捞不及。”
玄霜瞧着死去的少女。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懵懂间。脸部及露在外面的肌肤冻得发青,乌黑的眼眸向天瞪视,盛满临死前的恐惧。她的一只手在胸口,五指微曲,似在用力抓着什么可以求生的凭依。然而那池子虽不很大,壁上略可着力的地方布满厚厚青苔,一旦失脚落下,象她那样的弱女子,靠自己力量是决计爬不出来的。
她眼神莫名变幻,低低地叹了口气:“乐极生悲,从古即有。虽在新年里,大家还是小心在意为上。冬云,厚葬了吧。”话中并无怪责新任的家吏大人失职之处,林深喜极而颤,忙叩首应是。
走了两步,玄霜又回身道:“端成公主在此为客,之前高高兴兴地打了赏,这事不可惊动到她,省得心里难受。”林深等连声应了,玄霜这才回房。
阖上眼,少女发青的微微有些浮肿的面庞便在眼前,似乎还能看到她眼角一颗泪珠,玄霜辗转翻侧,怎样都睡不着了。
“明烟。”她低声唤道。
又过得良久,听得她幽幽细细的嗓子长长叹息了声,“我有些害怕,你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