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殿前, 雪茶给掀翻在地上,一左一右两个太监手中拎着廷杖, 劈里啪啦, 打的十分欢快。
板子拍在肉上, 疼的雪茶浑身发颤, 忍不住大声惨叫:“皇上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殿内,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不如适可而止吧, 再打只怕真要出人命了。”
赵踞一言不发。
颜如璋看了他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又问道:“皇上这样动怒,是因为雪茶自作主张呢,还是因为心里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赵踞抬头, 目光闪烁。
颜如璋想到他先前以为是自己跟太后撺掇的时候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道:“此刻皇上心中想的是什么, 那就是什么了。”
“你!”赵踞一拍桌子。
“其实这主意的确是我提出来的, 就算雪茶公公不跟太后说, 我迟早也是要说的,”颜如璋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总不会也要把我推出去一块儿打吧?”
赵踞拧眉, 低头不语。
颜如璋道:“其实我也是不懂,为什么皇上对小鹿姑姑那样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皇帝眉头锁的更紧。
“说不上来, ”颜如璋琢磨着,“起初看着像是仇敌般,可是渐渐地就不是那个意思, 先前太后把她关入慎刑司,听说是因为、咳,因为她勾引皇上……我心想小鹿姑姑应该干不出这种事,那么……到底是怎么样呢?”
赵踞顿时想起在梅花林中那寒冰带雪的一吻,刹那间唇齿鼻息之中仿佛有梅花的清冷香气沁绕,隐隐地还有些许清甜。
回忆起来,居然忍不住地怦然心动。
这种荡漾微甜的感觉,甚至足以把她那些恨人之极的话自动忽略了……
但是面对颜如璋,皇帝却绝对不能将当日的真实情形告诉,难道要说:不是她勾引,而是自己主动?
假装不耐烦般的,赵踞道:“什么怎么样,她怎么就干不出这种事了?”
颜如璋诧异:“这么说,难道真的是小鹿姑姑主动勾引皇上?还……亲了皇上?”
赵踞隐隐地有些恼羞成怒:“你好好地总打听这些做什么?不是已经说是个误会了么?”
颜如璋用可疑的眼神望着他。
正好这会儿外头太监来报:“皇上,雪茶公公晕过去了。”
赵踞闻言,才又哼了声:“这狗奴才也是罪有应得。”
颜如璋道:“既然晕了,皇上就饶了他吧,打了这么久,想必雪茶已经知道错了。”
赵踞敛眉道:“朕最恨吃里扒外的人,打他一顿是轻的。”
颜如璋却眨了眨眼:“皇上有没有想过,雪茶为什么要冒险这样做?”
赵踞原先猜透是雪茶搞鬼后,气怒非常,哪里还会仔细想原因。
听颜如璋问,赵踞便道:“他之前就跟那个丫头鬼鬼祟祟的,两个人想必暗中有些勾连。”
“勾连……”颜如璋忍笑,“雪茶是个太监啊,皇上,何必就说的如此。”
赵踞牙痒:“太监怎么了,你没有看他们两个鬼祟的样子,得闲就粘在一起,他明着伺候朕,我看暗中都成了鹿仙草的耳目了,之前已经教训过他,只是死性不改,如今更变本加厉。”
颜如璋叹道:“叫我说,雪茶只怕也是为了皇上您好。”
“为了朕?”赵踞只觉匪夷所思。
颜如璋道:“雪茶伺候御前,皇上您的喜怒哀乐他自然最是了解,别说是雪茶了,就算是我,看着皇上因为小鹿姑姑而起的种种反常也是惊心的,何况是雪茶?”
赵踞十分不服气:“朕哪里反常了?”
颜如璋看着他,并不言语。
赵踞磨了磨牙,冷道:“朕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颜如璋叹道:“是吗?皇上之前的确是进退有致从容不迫的,我跟您提的派一个人做禹将军的心腹,若是这人是后宫任何一个其他的,我想皇上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颜如璋笑了笑:“其实除了雪茶,我,我想,禹将军应该是最先发现的吧,所以那时候他才故意跟皇上讨要小鹿姑姑。”
那一双好看的凤眸慢慢睁大。
赵踞人在局中,懵懂不觉,此刻听了颜如璋的话,突然惊心:“你说什么?”
颜如璋叹道:“皇上,你这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他说完又叹了声,“我看禹将军也非池中物,他敢这样试探皇上,可见其人心机跟见识都非同一般。皇上若是压不住他,将来,只怕他就会成为第二个蔡勉。”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赵踞,颜如璋又道:“孰轻孰重,皇上自然早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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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茶公公做为皇帝的头号红人,向来无往不利,这次突然给给打的极惨,却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
仙草听说这消息后,因为从罗红药的话里察觉了雪茶暗中所做的……自然也猜到了这一场痛打多半是因为“东窗事发”,给赵踞发现了。
这天黄昏时分,天又开始落雪,加上因为冷,宫道上空空荡荡,并不见人影。
仙草提着个红木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偷偷摸摸地沿着墙根往前。
她早打听雪茶给皇帝打了一顿后,便在东五所的长柏宫内住着养伤,皇帝还革除了他乾清宫首领太监一职,不可谓不凄惨。
仙草其实早就想来探望雪茶,只是因为知道自己在皇帝的眼中是个尴尬敏感的存在,生恐接触雪茶的话反而给他带来灾祸,因此只选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避着人悄悄地过来探看。
进了长柏宫,夜色更深了些,却见整个院内空无一人,眼前的几间房内却都亮着灯。
仙草低着头悄悄地上了台阶到屋檐底下,却听到其中一间房内人声吵嚷,夹杂着“五六七……开大”之类的声响,想必是太监们闲着在赌博。
仙草又悄悄地沿着窗边儿往左手边去,直到了最靠墙的一间房前才站住。
这间房内却没有亮灯,仿佛没有人在似的,仙草有些犹豫之中,里头传出一声细微的咳嗽。
听了这声,仙草猛然一震,忙用力将门推开。
门发出吱呀的响动,里头的人听见了,就低嗽着说:“是谁来了,口渴了,倒一杯热水来。”
仙草忙把食盒放在桌上,去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冰凉一片。
又看看地上的火炉,里头的炭早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毫无温度。
仙草心绪复杂,那边雪茶道:“快倒一杯来……怎么了,我如今连你们都指使不动了吗?”
仙草听他的声音很是微弱,鼻子不禁就算了,脱口说道:“这水是冷的,我给你弄点热的去。”
“你……”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雪茶爬起身来,“是小鹿崽子?”
仙草听了这称呼,苦笑道:“是我啊,公公。”
这屋内没有点灯,仙草只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影在前方,想必雪茶也正盯着自己。
半晌,雪茶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仙草说:“我……当然是来看看雪茶公公的。”
“哼,”雪茶道,“你是来看我倒霉的样儿的?你如今高兴了?”
仙草低头道:“我高兴不起来。”
雪茶道:“那是为什么?”
仙草道:“要是有个人为了我而遭难,我还幸灾乐祸,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黑暗中雪茶微微一抖,然后他默默地说道:“倒也不用这样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我当时就告诉你了,我是怕你祸害我们主子。”
仙草笑了笑:“不管是为了什么,我承了公公这个情了。”
雪茶不言语。
仙草也不做声,只转身出门。
正有个小太监猫着腰窜出来要去出恭,一眼看到她,以为是哪个宫里来的宫女儿,正诧异,仙草招手道:“你,过来。”
那小太监听她声气儿不对,迟疑着上前,才认出是仙草,顿时吓得色变:“是小鹿姑姑?您、您今儿怎么……”
“你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姑姑了,这宫内谁不认得姑姑啊。”那小太监揪着腰带,陪笑说。
仙草道:“你既然认得我,就替我办一件事。”
“不知姑姑吩咐奴婢做什么?”
“你即刻去给我拿一些炭,再弄些滚滚的热茶水来送到雪茶公公房中。”
小太监听了有些迟疑,不料仙草上前,一把拧住了小太监的耳朵:“怎么?”
小太监吃痛:“姑姑饶命,我、我即刻去就是了。”
仙草却没打算放手,就这么揪着他,来到了那正赌的热火朝天的房间门前。
她抬腿一脚踹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房门大开。
里头正围着桌子摇骰子的众太监都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来。
仙草揪着那小太监的耳朵,把他往内一扯,然后一放。
那小太监疼得哎吆只叫,跌在地上。
大家慢慢地站直了,虽然大多都认得仙草,却不知是什么情形。
仙草环顾周围,抬手指着在场的这些人,冷笑说道:“你们这些没情没意的狗东西,当初雪茶在皇上面前吃香的时候,也没为难过你们,甚至你们有什么差错,他都替你们描补着,如今他稍微落下来一点儿,你们就目中无人了?都是跟谁学的这些下贱的行径!”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不禁羞愧,有的人却面露不屑之色:“小鹿姑姑,这雪茶公公当初做首领太监的时候,也没带挈我们多少,如今他落下来,也由得他自谋生路罢了,我们又没有去害他,已经是不错的了。”
也有人说:“小鹿姑姑好好地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
“皇上的乾清宫我都去的,你们这鬼地方我来不得?”仙草冷笑着扫视众人,道:“你们的眼里,只有雪茶是皇上身边风光无限的首领太监这种事,你怎么不看看,雪茶是怎么熬成首领太监的?”
那人一愣,仙草道:“我就问你们,当初皇上还是人人欺负的皇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又是谁忠心耿耿地伺候在皇上身边儿,不离不弃的?”
那人这才明白,不由低下头去。
仙草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雪茶之所以为首领太监,是因为他的忠心跟义气,不管主子是得势还是落败,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欺辱他都不肯离弃,一如既往。他不像是有些人,跟红顶白,拜高踩低,专门的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又能成什么气候。”
大家都惴惴不安起来。
仙草抱着手臂,哼道:“你们都是鬼迷了心窍了,也不知道多想想,皇上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明君,雪茶是从小儿陪着他长大,纵然一时做错了事惹了皇上生气,以后气消了,仍旧只有他能在皇上身边儿,你们好好地照顾着他倒也罢了,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等皇上回过味来,你们难道就能平安无事了?”
大家猛地抬头:“姑姑……”
仙草不理,只轻声道:“在这宫内生存本就不易,同为奴才,能彼此照料的时候,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德吧。”
仙草说完后,转身回到雪茶房中,先摸索着把桌上的灯点了起来。
雪茶因为伤的地方要紧,竟不能动,只问:“你可是又去胡闹什么了?我在这里都听见你不知在骂谁。”
仙草道:“我心里窝着火,总要找个人骂上两句才舒服。”
雪茶笑道:“我现成的在这里,你倒是骂啊。”
仙草笑道:“我竟有些舍不得。”
两人说了这几句,外间有小太监敲门进来,送了新的炭炉,又多点了一盏灯。
紧接着又有人提着一壶热茶,殷勤地倒了一杯,送到雪茶的榻前。
五六个人垂手站在雪茶面前,都躬身陪着笑:“公公快喝一口,他们在那里赌的昏天黑地,我们都跟着昏了头,忘了公公了,您还要些什么?去御膳房讨点吃的可好?”
雪茶目光微微闪烁,终于道:“不用了,有劳你们了,先出去吧。”
大家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雪茶慢慢地喝了一口热茶,抬眸看向仙草:“你是去骂他们什么了?把他们吓得这个样?”
仙草凑近了,悄悄地笑道:“我骂他们说,我是会魇魔法儿的,若是他们还不听话,就让那老鸹子都啄了他们的眼珠儿。”
雪茶哑然失笑,却又摇头:“不许开这种玩笑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忌讳?”
仙草道:“也就跟你说说罢了,你总不会泄密的。”
雪茶喝了两口热茶水,总算缓过劲儿来,仙草道:“对了,我拿了些吃的过来,其他的倒也罢了,有一样可别凉了。”
于是把食盒提了过来,打开端出了几样菜,又从最底下捧了个汤碗:“这是我特意叫御膳房做的虫草鸭子汤,对付你的棒伤是最好的,还是热的,你先喝了它。”
雪茶因为是趴着,很不方便,仙草便捧着碗,亲自喂给他喝。
雪茶喝了两口,突然不知为什么,眼中的泪啪啦啪啦掉了下来。
他又怕仙草发现了嘲笑自己,忙转开头:“我擦一擦嘴。”拿了块帕子,假装擦嘴,忙不迭擦了擦眼睛。
仙草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看到的,只说道:“都这样了,偏你还是这般爱干净。”
雪茶说道:“倒不是我格外爱洁,是皇上素来最是好洁的,久而久之我也就学的这样了。”
“亏的你只学了这些,若是把他的脾气也学了来,这可如何是好。”
雪茶嗤地笑了起来,却又忙道:“主子的脾气其实是极好的,只不过……”
他眼神复杂地看一眼仙草,低头继续喝汤。
雪茶喝了汤,又吃了两样菜,加上屋内已经温暖起来,他才觉着整个人又慢慢活了过来。
仙草捏了捏他的被子:“有些单薄,叫他们再拿一床来吧。”
“不用,”雪茶忙道:“有了炉子好多了。”
仙草打量他,忽然没头没脑似的问:“你后不后悔?”
雪茶诧异地看向她,却已经明白:“你是说我为你在太后面前说话的事?”
见仙草点头,雪茶道:“不瞒你说,之前是有点后悔的,因为得罪了主子不高兴,但是今晚上见到你后,就不后悔了。”
仙草笑了笑:“那、那你怪不怪皇上?”
这次雪茶却飞快地摇头。
仙草道:“你一点也不怪他?为什么?”
“我从小跟着皇上,只想要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像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为你说话,也不全是因为你,是想你离开主子,但我知道自己逾矩了,我背着主子做事,他没有要我的脑袋,只打了我板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又怎么会怪他呢。”
仙草叹了口气:“雪茶,皇上有你,真是他的福气。”
雪茶笑道:“才不是呢,能跟着皇上,才是我的福气。”
仙草也笑道:“好好好,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屁股给你的福气弄的怎么样了?”
雪茶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仙草道:“我就看看伤愈合的怎么样。怎么,你还怕羞啊?”
灯光下雪茶的脸在发红:“你走开,不许看。”
仙草已经摁住他的脖子,笑道:“你又不是大姑娘,扭捏什么?我看一眼而已,不会让你以身相许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有一道人影悄悄地立在房间之外默然听着。
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咳嗽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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