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小太监来到宝琳宫, 请了仙草回去。
仙草一路上且走且想那宫女的话:罗红药在御花园内遇到了冯绛?莫非是两人一言不合,冯绛动了手?
以她所听说的冯绛的性情为人, 似乎有这个可能, 或许是争执中失了手之类的……
但罗红药曾跟自己说过绝不会招惹冯绛, 又怎会跟她争什么?
然而假如, 退一万步说,那个嫌疑人真是冯绛。
又该怎么对付她?冯贵人出身将门贵宦,身后还有蔡太师撑腰, 美貌不说且有武功。
何况自打她进宫之后, 满宫内的妃嫔们就如同见了老鹰的小鸡,瑟瑟发抖,不敢跟她一争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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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回到乾清宫, 才进内殿,就见雪茶低着头, 侧着脸, 偷偷地看着她。
雪茶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担忧, 想必也知道因为罗红药突然身故,对仙草的打击颇大。
仙草的脸色看似平静,上前垂头行礼。
赵踞正在提笔写什么字, 听见她的声音,抬眸瞥了眼:“你在宝琳宫做什么?”
仙草反复地呼吸了数回, 才总算能够出声:“罗昭仪刚刚身故,当然要守一守她。”
赵踞盯着她微垂的脸:“你果然是……对哪一个主子都这么尽心。”
仙草越发不能言语。
赵踞道:“那不知道这一次,你会不会以身殉主呢?”
仙草听了这句, 嘴角一动,仿佛想笑一笑,但是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雪茶在旁边看的分明,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胆大包天地插嘴道:“皇上,小鹿她、她只是为昭仪难过而已……”
赵踞目光一转,雪茶已经主动地弹后数步了。
赵踞才道:“你为罗昭仪难过?难过到忘了自己是在乾清宫当差了?”
仙草轻声道:“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赵踞道:“你倒是个极多情的了,多情到连死都不怕?”
仙草不做声。
赵踞喝道:“回答朕!”
仙草想了会儿,终于道:“我当然怕。我也并非皇上所说什么多情的人,其实罗昭仪才是真正多情的人,只可惜情无可托,情深不寿。”
赵踞听出了她最后一句话里的丝丝怨念。
皇帝哼了声,淡淡道:“上次罗昭仪病了,你就曾抱怨朕不曾去探望她,现在,你又是在怪朕吗?”
雪茶虽然退后,却仍听的明白,见两个人又有些针锋相对的架势,不由悬心。
却见仙草摇头:“我怎么敢怪皇上。”
“是吗?”赵踞显然不信这话。
仙草吸了吸鼻子,才说道:“皇上知道,对昭仪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能够见到皇上,跟你朝夕相处,看到你快活,这才是最重要的。”
赵踞显然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不由怔住。
对于罗红药而言最重要的虽然是赵踞,但是对皇帝来说,罗红药显然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所以就算知道了她出了事,自始至终皇帝竟然并没有出现在宝琳宫。
仙草眼中早就湿润,却笑了出声:“真是可惜……”
“你可惜什么?”皇帝勉强地问。
仙草眼前恍然模糊,轻轻地说道:“皇上……又错过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啊。”
乾清宫周围并没有许多高树,但不知从哪里仍是有噪乱的蝉声阵阵传来。
起初两个人说着话,那蝉唱还并不如何明显,如今殿内寂静一片,那蝉声却仿佛得势似的,阵阵高亢。
仿佛会有乱蝉从乾清宫敞开的宫门窗户间直飞而入。
半天后,赵踞才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说‘又’?除了罗昭仪外,还有谁?”
仙草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又”。
她半是疑惑地看向皇帝,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脱口而出了。
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是啊,怎么会用一个“又”。
同样付出真心喜欢着皇帝的,据她所知的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小鹿。
但是要怎么跟皇帝说?
——“另一个人是‘我’?”
好像是自己无意中挖了个坑,仙草苦笑。
皇帝道:“怎么不说了?”
仙草深深呼吸,无可奈何道:“还有一个人,自然是、是徐太妃娘娘了。”
赵踞的表情,好像比方才还要意外,眸色都随之暗沉了数分。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微冷而涩。
仙草低着头,看不见:“皇上也知道,太妃娘娘实则是想护着皇上的,偏偏给皇上赐死……奴婢统共伺候过这两个主子,都、没有得善终。所以一时感慨而已。”
“呵”半晌,皇帝才轻笑,“还说你没有怨恨,你就是在怨恨朕。”
仙草认真道:“请皇上恕罪,奴婢的确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奴婢另有一件事想求皇上恩准。”
“你、你居然还要求朕?”赵踞皱眉,却又好奇她想求的是什么:“何事?”
仙草定了定神,道:“奴婢觉着罗昭仪的死很是蹊跷,请皇上命人暗中追查,奴婢、不想昭仪死的不明不白。”
赵踞淡淡道:“这个不用你说。”
这么说,皇帝也是这个意思?仙草抬眸:“如果害死昭仪的,是、是后宫身份尊贵之人,皇上也会为昭仪讨回公道吗?”
两个人目光相对,赵踞道:“本朝律法:‘杀人者死’,后宫当然不是超然之地。”
仙草点头:“多谢皇上,这样我就放心了。”
赵踞浓眉微敛,倒也没再说别的。
仙草退出内殿之后,雪茶借故也偷偷跟了出来。
“你还好吗?”雪茶看着仙草黯然伤神的脸色,担忧地问。
仙草实话实说:“不大好。”
雪茶安抚道:“你不要想太多,横竖皇上会给昭仪做主的。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皇上要追封昭仪为淑妃,也算是……对昭仪的一个安慰吧。”
“人都去了,安慰?”仙草仰头笑了笑。
雪茶长长地叹了声,琢磨半天:“其实,罗昭仪那人,实在是不适合在这宫内。”
仙草垂下头:这话她对罗红药也说过。
但是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罗红药含羞低声地说“要的”的那一幕,犹在眼前。
仙草揉了揉额头:“雪茶,我的心里、好生难受。”
雪茶还是第一次看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我知道,我知道的。”
仙草又吸了吸鼻子,泪却随着流了下来。
雪茶见她肩头不停地发颤,显然是在隐忍着不想哭出声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怜,雪茶有些手足无措:“你别哭了,你这样……弄的我都要哭了。”
他怕引仙草哭出来,便又道:“对了,我听说昭仪去时面带微笑,不知是怎么?”
仙草将头抵在他肩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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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向仙草告知情报的小宫女叫做阿展,是在尚衣局当差的。
次日,仙草来到尚衣局里,将她叫了出来,又问各种详细。
阿展很是忐忑:“姑姑,能不能救救我姐姐呢?”
仙草道:“当然可以,你只要向我保证,你说的是千真万确,毫无欺瞒。”
阿展当即道:“我、我向姑姑保证!”
仙草点头,又道:“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姐姐既然看见了冯贵人跟昭仪说话,为什么不把此事告诉方太妃跟江昭容?”
阿展的目光有些闪烁:“这、这个……我想是因为满宫内的人都害怕冯贵人,毕竟她是边城来的人,又有权有势,动不动就会打人杀人的,而且后宫的娘娘们也都不敢怎么样她,连太后跟太妃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仙草道:“原来如此,是你姐姐害怕说了后无人相信,反而会引祸上身?所以才不敢开口的?”
“是是。”阿展连连点头。
仙草道:“你能够跟我说这些,也是你的姐妹情深,我当然要帮你救阿盛出来,你现在跟我一块儿去吧。”
阿展又惊又喜:“姑姑,现在就可以救姐姐出来了吗?”
仙草道:“当然。”转身出门。
阿展跟在身后,两人出了尚衣局往前而行,阿展脸上时而喜悦,时而忐忑,看看前头的仙草,又时不时地有些愧疚之意。
正走着,突然见前方宫道里走来一行人。
阿展起初还在胡思乱想,并未留意,当看见为首之人是谁后,便情不自禁地往仙草身后瑟缩起来。
仙草却不避不让,等那队人走到跟前儿,她便屈膝道:“奴婢参见冯贵人。”
冯绛止步,睥睨道:“你是何人?”
仙草还未回答,冯绛旁边早有个嬷嬷上前,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冯绛脸色微变,脱口说道:“你就是鹿仙草?”
仙草想不到冯绛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在这后宫虽然“小有名气”,但是对于一个从幽州才进宫的高门出身的女孩子而言,应该是属于完全陌生的才对。
“正是奴婢。”仙草回答。
冯绛却已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开始打量仙草,眼神里充满了挑剔之意。
她看了半天才冷笑道:“居然是这幅模样,嗤,我还以为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人物呢,原来不过如此。”
仙草听出这冯绛似乎话里有话,可此刻却并不想跟她追究这些:“我有一句话想请教贵人,不知贵人可否如实相告?”
冯绛抱起双臂,哼道:“什么话?你只管说,至于告不告诉你,就看我的心情罢了。”
仙草道:“贵人可知道罗昭仪之事?”
冯绛皱眉:“宫内谁不知道,又怎么了?”
“事发之时冯贵人可去过御花园?”
“去是去过。你何意?”
仙草道:“有人说,事发之前曾经在御花园内看见贵人跟罗昭仪争执。”
“争执?”冯绛眉头深锁:“瞎说!我根本没跟罗昭仪碰面过!是谁说的?”
此刻阿展在仙草身后,双腿发软,胆战心惊。
早在仙草问起罗红药之事的时候,她几乎就想转身逃走,可又没有勇气。
直到现在,肩头猛然一紧,原来是仙草回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后拖了出来。
仙草拉着阿展,对冯绛道:“就是她说的,这宫女说,有人亲眼见到贵人跟昭仪争执,后来昭仪就出了事。”
冯绛愕然之余,眯起眼睛细细看阿展:“你?你为何胡说八道污蔑我?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害死了罗昭仪吗?你的胆子可真大啊!”
阿展瑟瑟发抖,眼泪都流出来。
自打冯绛进宫,宫内就流传有关她的种种,什么远远地见到她都要退避三舍之类的话,如今见冯绛咄咄逼人,阿展慌张之极,魂飞魄散。
待仙草的手一松,阿展便跪在地上:“求冯贵人饶命!”
冯绛还未说话,仙草道:“怎么,你说的不是真的?”
她俯身将阿真的下颌捏住,用力抬起,盯着她道:“你胆敢跟我说谎,还是在罗昭仪生死这样的大事上,你的胆子果然很大,是不是不晓得我是谁!”
阿展吓得闭上眼睛,只顾流泪颤声道:“姑姑饶命,我、我也是没有法子的。姑姑饶了我吧!”
“什么没有法子,你为什么无端端的栽赃冯贵人?”仙草见阿展筛箩似的发抖,却并不肯说,便将她往外一撇,冷道,“你不说也成,我就让你跟阿盛一块儿向昭仪赔礼去吧!”
阿展跌在地上,流泪道:“姑姑,我不是不说,我想救姐姐才找姑姑的,也并不是故意说谎,只不过是因为……我要是说了的话,恐怕死的更快了。”
在仙草逼问阿展的时候,冯绛在旁边打量她的言语行事,眼中透出讶异之色。
又见仙草一句一句呵斥,她的脸上更多了几许意外。
直到听阿展这么说,冯绛才道:“更快是多快?就凭你诬告我,我现在就能捏断你的脖子,你说够不够快?”
仙草诧异地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冯绛是在助攻。
果然,阿展再也受不了两人的左右夹击了,捂着脸哭道:“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当日姐姐的确看见一个人,只不过,那人不是冯贵人,而是、而是江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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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展为了救阿盛,才不惜告诉仙草阿盛见到有人跟罗红药争执之事。
但是宫内追查此事的是方太妃跟江昭容,众人皆知方太妃是最信江水悠的,如果贸然说看见罗红药跟江水悠如何,自然如引火烧身。
阿展之所以推到冯绛身上,也是因为冯绛“威”名在外,是有名的不好招惹。阿展忖度仙草再怎么着,顶多只是暗中查访而已,绝对不会有胆子当面质问。
没想到仙草偏偏选的是当面对质这一招,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平章宫内,江水悠犯了暑热。
舌头底下含了一粒解暑药丸,砸着那丝丝清苦的味道,江水悠揉揉自己嗵嗵做疼的头:“这时侯就很怀念现代了,至少有空调房。”
正在自怨,外头道:“冯贵人到。”
江水悠听了这一声,大感意外:自己跟冯绛从无交际,这位冯贵人更是不肯屈就人的个性,今日为何突然来到?
当看见冯绛身边的仙草之时,江水悠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冯绛进内:“给昭容见礼了。”说完后就自顾自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仙草凝视着江水悠的双眼,走前数步:“昭仪出事之前,曾经跟江昭容起过争执,是否是真?”
四目相对,江水悠缓缓吁了口气:“不错,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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