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宫突然走水。
皇帝听闻消息,只得放下手中之事, 起驾亲临。
当时火已经烧了起来, 火舌直卷寝宫正殿。
太监侍卫等忙成一团, 奔逃的奔逃,救援的救援。
放眼看去,竟不见贵妃等人的身影。
慌乱中洪礼上前抓住一名太监问道:“颜贵妃跟小公主呢!”
那太监猛然抬头见是洪礼,又见不远处是皇帝,才忙跪地道:“方才江贤妃赶到的时候, 已经将贵妃跟小公主救出来了, 像是退去了贤妃娘娘宫中。”
这声音甚大,皇帝自然也听见了。
皇帝脸色平静地看了一眼富春宫的火光, 吩咐:“起驾平章宫。”
***
消息传开的时候, 紫麟宫中, 仙草正在亲自教拓儿练习小楷。
自从拓儿能开口说话后,最高兴的除了仙草外,还有负责教导他的那些老学士们。
听着小皇子有些稚嫩的声音,认认真真地随着读那些《千字文》《对韵》等等,每个人喜欢的眼中都在放着光。
拓儿虽还不到三岁,但是因为从一岁多就开始跟着学文读书, 字已经写得比许多五六岁的孩童还要出色了。
且他又极专心好学, 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孩童会有的顽皮贪玩, 这样的学生, 自然是人见人爱。
因仙草一直在抄写佛经, 每次拓儿看见, 都要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上半天。
仙草起初不以为意,后来有一次,她没抄完的佛经放在桌上,无意中却看见拓儿拿着一支笔,像模像样地要给她继续往下抄。
虽然他的字还有些不成体统,可是细看,却竟有几分仙草的字体神/韵。
佛祖有灵,见这孩子如此诚心,也当欣慰。
仙草见拓儿如此懂事,便也经常私下里教导他。
先前苏子瞻故意拿了张拓儿写的字给皇帝过目,赵踞还以为是什么国子监的学生所写,浑然看不出是这小家伙的手笔。
且说母子两人写了半天,仙草心想毕竟他白日已经跟着学士们练过了,却不可急于求成,免得累坏了,故而让他歇息会儿。
拓儿乖乖听从,又去把玩那架放在琴桌上的古琴。
忽然回头见仙草在洗手焚香,拓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道:“母妃……是为了夏叶姑姑吗?”
仙草听着他还有些含糊不清的稚嫩语气,心中震惊。
她俯身看着拓儿:“你、怎么知道?”
拓儿认真道:“那天回来、母妃就……”
上回赵踞发话,让高五等待了拓儿出城,说是去见夏叶。
仙草不得同行,只在宫中耐心等候,等到拓儿回来才放心。
可是问拓儿这一行如何,拓儿却毕竟词不达意,只能零星断续地说了几句,比如见了夏叶之类。
虽拓儿没说别的,但仙草心中已经有不好的感觉。
后来在赵踞来紫麟宫的时候,仙草问起此事。
赵踞起初不肯告诉她,仙草说道:“不管是什么,我都受得住,只要你告诉我实话。”
皇帝温声道:“不是不说,只是怕你听了不受用。”
仙草低低道:“其实我也猜到几分了。你说便是,我不喜糊里糊涂的给蒙在鼓里。”
皇帝才皱眉道:“夏叶……病入膏肓,见了拓儿后就去了。至于那莫不亢,他倒也算是个情种,见夏叶去了,他便也随着自尽殉情了。”
仙草虽然早有准备,但真的听了皇帝这样说,想到昔日夏叶为了拓儿奔波的种种,略略一窒,即刻便湿了眼眶。
皇帝将她拥入怀中,道:“不必为他们难过,这两人生生死死一处,...也算是种造化,朕已经命高五将他们厚葬了。”
仙草不想当着他的面流泪,默默地隐忍了片刻,才说道:“原先夏叶好好的,怎么突然病的如此?连那怪医都没有法子?”
“嗯……正所谓医者不能医己,这莫不亢再能耐,毕竟也不是神仙。”皇帝回答。
赵踞说罢,在仙草背上轻轻抚过,道:“想想他们,朕便更觉着现在的来之不易。”
仙草缓缓抬头看向他,却见皇帝喟叹着,凤眸中却似乎藏着一丝忧色。
察觉仙草在打量自己,皇帝却又一笑道:“看什么?”
仙草说道:“多谢你……肯让拓儿见她一面。”
皇帝看着她湿润的眸子,欲言又止,只笑道:“也算是完了她一个心愿,罢了,不要再提此事了。”
皇帝对仙草说了大半。
只有一件没有说实话。
那就是夏叶的病。
夏叶是习武之人,好端端地自然不至于就突然患病。
原因却是……她有了身孕。
只可惜夏叶的体质正是不适合有孕的那种,这在莫不亢发现后已经晚了。
所以就连医术到达出神入化境界的莫不亢,也无能为力。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莫不亢才心心念念的想要带拓儿去见夏叶。
莫不亢本是个怪人,当初曾经想把拓儿留下来当作自己跟夏叶的孩子,也曾因此而要挟夏叶给他一个孩子就放了拓儿。
谁知因为自己的执念,却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当初拓儿还在襁褓中就给他掳走,两人一块儿照顾拓儿,就如同照顾自己亲生孩儿一般。
因此他不顾一切也要完成这个心愿,算是替夏叶,也是替自己。
而夏叶在见了拓儿后,终于撒手人寰。
莫不亢见状,也立刻毫不犹豫地自行了断,追随而去。
皇帝之所以不说实情,是因仙草正怀着身孕,要知道是这种惨事,只怕会加深她的难过。
至于紫麟宫陈设的这香案,以及上面的果品等物,自然是为了夏叶跟莫不亢。
此刻仙草听拓儿点了出来,心头一酸。
却不想让拓儿看出来,毕竟这孩子甚是敏感,生恐他跟着难过。
因此只含笑温声道:“拓儿真聪明。”
拓儿道:“那个、也是为了姑姑吗?”他回头指了指桌上堆积的佛经。
仙草把拓儿抱入怀中:“是为了许多人。”
拓儿靠在她的怀中:“母妃……”他很想安慰仙草不要伤心,可是一时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就只说蹭着仙草,呀呀道:“拓儿、拓儿喜欢母妃。”
仙草眼眶一热,把拓儿抱紧了些:“母妃也喜欢拓儿,最喜欢拓儿了。”
正如沈君言先前所分析的,拓儿先前闭口不言,是跟他婴儿时期就给掳走脱不开关系,那只是他本能自保的一种方式,所以在先前乍然跟仙草重逢,拓儿心中也仍是警惕着。
直到日常相处的点滴,让小家伙逐渐放开心结,知道了面前的女子是真心的疼爱喜欢自己的。
虽然那时候拓儿一直都不开口,但仙草却始终都会跟他耐心地说话,而所说的最多的,自然是他的母妃是如何的喜欢他。
母子相亲本是天性,且仙草一句句温柔话语如同春雨般,悄然地都润在了拓儿的心中。
正在母子两人其乐融融之时,外头传来了富春宫走水的消息。
仙草吃了一惊,忙命人去打探消息。
幸而不多时便有人回来告诉,说是颜贵妃跟小公主早给救出,火势也渐渐地救了下去。
仙草又问皇帝,却说是去了平章宫。
***...
赵踞来至平章宫,已经有几位妃嫔闻讯赶来,见皇帝驾到,纷纷行礼。
皇帝见江水悠在最前,便道:“贵妃呢?”
江水悠道:“贵妃受了些惊吓,方才安置在内殿了。”
皇帝点点头,迈步往内而去。江水悠跟了两步,却又若有所思地止住步子,反而回来对众人说道:“既然已经无碍,各位就先回去吧。今儿天色已晚,有话明日再说。”
众人各怀心思,只得告退。
江水悠便只在外间的椅子上坐等。
那边皇帝到了内殿,果然见颜珮儿半坐在榻上,正在轻声咳嗽。
其他伺候的人跪了一地,皇帝见其中一名嬷嬷抱着小公主,便先去看了眼,却见小家伙合着双眼,却睡得颇为安稳,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似的。
赵踞道:“先带出去交给江贤妃。”
众人领命,纷纷退出。
这会儿榻上颜珮儿才看了过来,却并没有出声。
赵踞走到榻前,垂眸看着颜珮儿,却见她左边的发丝好像给烧到了似的,手上也红了一大块。
皇帝道:“你受伤了?”
颜珮儿道:“我没有死,表哥是不是觉着很失望。”
皇帝道:“火是怎么着的。”
颜珮儿道:“表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
皇帝道:“那你是怎么伤着的?”
颜珮儿道:“逃出来的时候给燎到了。多谢表哥惦记。”
皇帝看着她的脸,突然道:“珮儿,朕先前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进心里去,是不是。”
颜珮儿缓缓抬眼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是说让我安安生生的那话吗?”
皇帝问道:“你可照做了?”
颜珮儿沉默片刻,突然语声有些尖刻地笑道:“我还要怎么做?表哥你想抱走小公主,便摆明了要逼我死,你居然还想让我安安生生的?”
皇帝说道:“你的情形,照顾你自己都难,何况小公主哭闹,对你影响太大,朕这样决定也是为了你好。”
“你胡说!”颜珮儿突然抬手打向皇帝,“你胡说!”
她的手打在皇帝肩头,皇帝却并未闪避,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颜珮儿死死地抓着他的龙袍:“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你厌弃我了?既然这样,我不如就死在富春宫!是不是!”
赵踞道:“火是你自己放的,对吗?”
颜珮儿胸口起伏不定:“是,是我!若不是这样,你怎么肯来见我?”
赵踞道:“朕看你是疯了。”
颜珮儿说道:“就当我是疯了,因为我一直以为、以为你喜欢我,就算你也喜欢江贤妃,还有那个人……我也以为你是最喜欢我的。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赵踞淡淡道:“你没有错。”
颜珮儿微怔:“你说什么?”
赵踞道:“朕说你没有错,当初的事情朕虽然都记得,但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你,是朕的表妹,以前是太后在,有你讨太后欢心,朕很欣慰。现在太后虽去了,却还有颜家,有如璋,但是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要安分。”
颜珮儿直直地看着皇帝:“安分?”
赵踞道:“只要你安分,你就仍旧是无人能动的贵妃,是朕的表妹,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足?”
颜珮儿听到这里,双眼一闭,泪涌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足,我虽是贵妃,却不如一个宫婢,你宠别的人倒也罢了,我就是不服她……不服!”
皇帝却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静静道:“以你的性子,就算不是她,换了别人,只怕你也容不下。”
颜珮儿停了停,忽然说道...:“表哥,我可以容得下她,只要我生个皇子,只要我成了皇后……”
皇帝的眼神越发的冷了:“你成了皇后?”
颜珮儿盯着他。
皇帝道:“你知道朕想起谁了吗?”
颜珮儿不解。
皇帝说道:“朕想起了现在冷宫的那位废后。你、真真像极了她。”
颜珮儿不太懂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但赵踞自己明白。
废后张氏先前为了太子赵彤,处心积虑地逼迫谋害赵踞,赵踞是深受其苦的。
之前还并不怎么觉着,直到现在才发现,颜珮儿真的像极了废后张氏。
或许是后宫的女子,不知不觉中都会变的这样?
比如江水悠。
江贤妃比颜珮儿都要聪明,甚至论起心机……在某些方面,她真是出类拔萃。
不难想到,假如江贤妃得了皇子,她会如何选择。
兴许比废后张氏跟颜珮儿做的都要更狠。
皇帝心中一刻恍惚。
但是很快,他心底浮现那道独一无二的清雅风致的身影。
——不,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一样。
他喜欢的人,从前,现在,都没有变过。
甚至一想起她,皇帝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意。
颜珮儿惊讶地看见皇帝面上浮现的笑,她看不透,却因此又生出一丝希冀。
深深呼吸,颜珮儿柔声道:“表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是、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你太喜欢别人而已。”
赵踞重看向颜珮儿,她眼中泪光盈盈,看来楚楚可怜。
“你听好了,”皇帝的声音不高,淡淡的,“富春宫毁了,你住不得了,明日起,你便迁往谨修宫。至于小公主,暂时交给江贤妃照看,等你的身体好了,再由你亲自照顾。”
谨修宫是后宫最偏僻的一处宫殿,先前安安公主进宫的时候,雪茶特意把她打发到那地方去。
简直是仅次于冷宫的所在。
“谨修宫?”颜珮儿心中才升起的一线希望正在迅速的土崩瓦解:“表哥你认真的吗?”
皇帝说道:“朕不想再说第二次。你最好也不要再考验朕的耐心了。”
颜珮儿绝望之际,哑然失笑:“表哥这是……打算再不见我了吗?你为什么不直接打发我去冷宫?”
皇帝说道:“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想想颜家,想想那孩子吧。”
颜珮儿叫道:“那你为什么不想想颜家,不想想那孩子?!”
“你怎么不懂?”皇帝波澜不惊,一笑说道:“正是因为想了他们,才只让你去谨修宫啊。”
***
又过了半月,雪茶的伤总算都养好了。
这日,雪茶晃晃悠悠地从乾清宫去御书房,想要接拓儿下学。
这简直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每天见不到那孩子的小脸,便浑身不自在。
到了御书房,不免又饱饱地听了一顿那些老学士们夸赞拓儿的话。
这是雪茶第二宗乐趣,每次听完脸上都会熠熠生光似的,比擦什么绝好的膏脂吃什么绝妙的补品都要管用。
拓儿才出书房,便主动跑过来伸出小手。
雪茶忙不迭地握住那柔嫩的手儿,一刹那,双脚像是踩在了云端上,飘飘然。
他领着拓儿缓缓地往回走,一边问他今日学了什么,有何进益之类。
拓儿自然是有些词不达意,但雪茶一概听的津津有味,好像十分之懂。
雪茶本是要先带拓儿去乾清宫先见皇帝的,不料走到半路,却突然间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远远地从宫门下经过...了。
那看着,竟像是仙草跟颜如璋两人。
小国舅虽然也常常进宫,但是从不曾主动接触仙草,今儿是怎么了。
又或者是自己眼花?
雪茶微怔,忙先看拓儿,却见拓儿正左顾右盼,似乎并没有看见。
又回头看身后众太监,他们却也毫无反应。
雪茶心里疑疑惑惑,下意识地想跟过去看看,却又因带着拓儿不方便。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回乾清宫。
不料才打定主意,突然间有一道影子从身侧的宫门口跳了出来。
雪茶无意中瞥见,呆若木鸡。
原来这跳出来的人,正是安安公主,今日她穿着一身紫色袍裙,腰间束着玉带勒子,额前垂着整齐的宝石流苏,美妙绝伦。
安安先是瞥了眼雪茶,又俯身看向拓儿,笑道:“小殿下,几天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