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珮儿蓦地听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瞬间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
前一刻还言笑晏晏,恩宠有加,突然间冰冷彻骨, 这般无情。
她不能置信。
“你、你说什么?”声音都好像冻住了似的。
皇帝正要转身,微微扬首想了片刻,重对颜珮儿道:“你若是知道进退,那从此就安安稳稳的, 也能顾全彼此的体面。你要还是不知悔改,那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其实,皇帝这一次来富春宫, 本并没有打算跟颜珮儿挑明这些话。
毕竟她才艰难的生下小公主,身子又不太好,应该体恤。
何况就算不看在别的份上, 也看在这襁褓中的孩童面上。
可想不到颜珮儿竟句句刺心。
皇帝才忍无可忍,终究撕破了脸。
如今说完这些后,皇帝转身。
颜珮儿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皇上!”用力一挣,整个人竟从榻上翻身滚落地上。
皇帝察觉, 脚下微微一顿。
颜珮儿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厉声叫道:“表哥!”
皇帝目光闪烁, 他似乎想回头, 但却到底并没有。
仍是果断的大步流星地去了。
此刻颜夫人正在恭送皇帝, 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忙跑进来, 却见颜珮儿跌在地上, 脸色惨白,双眼含泪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竟是奄奄一息似的。
颜夫人心惊胆战:“娘娘这是怎么了?!”忙跟宫女们上前将颜珮儿扶了起来,安置在榻上。
此刻颜珮儿已经有些气短力竭,又见皇帝居然毫不留情地便去了,她眼前一黑,竟是晕厥过去。
富春宫的事情,颜夫人都一知半解,外人自然并不知晓详细。
只知道皇帝探望过颜贵妃跟小公主后,次日颜夫人便出宫回府了。
不过这也是寻常,毕竟宫中并非别的地方,先前许颜夫人留在宫中已经是破例恩待了,如今贵妃终于产下公主,夫人回府也是正理。
只有一些极敏锐的人才察觉到这底下藏着不对。
这日江水悠来至紫麟宫,还没进内殿,就嗅到一阵清香袅袅飘了出来。
整个寝宫格外的安静,先前她才进门的时候,甚至能听见杏花树上鸟儿啾啾地自在鸣叫,一时间竟让人错以为这不是在九重宫阙之内,而是在什么世外桃源。
江水悠早命自己的贴身宫女们都留在殿外,自己也放轻了步子,将到内殿,却见仙草正自桌子后缓缓起身,手中的笔也才放下。
在她不远处窗户旁边的长条机上,果然也供着一炉香,旁边两个白玉碟子里,分别放着糕点跟些时令水果。
江水悠微笑道:“德妃妹妹这里便是跟别处不同,如此雅致。简直是让人忘忧的所在。”又问:“为什么不好生歇息,又在写什么?”
说话间走到桌边,却见娟秀的小楷,抄的正是《金刚经》。
江水悠点头叹道:“虽然抄经是好事,可也要留心不要太过劳神。”
仙草请她一同落座,说道:“并没有劳累,这经文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抄,写一写却反而觉着心神安宁。”
“是因为近来宫内的事情太多,所以觉着烦扰吗?”江水悠问。
仙草道:“一来是因为这个,二来,也是自己的功德。”
江水悠笑道:“我时常也存此心,只不过终究是没有时间,且也静不下这份心,果然不及妹妹。”
仙草道:“各人有个人的缘法,你既然有这般善意,只怕神佛已经知晓。何况贤妃整日忙于六宫之事,自然分/身乏术。”
江水悠道:“是啊,原先贵妃娘娘本是已经接受过...去,也不用我多事协理的,谁知她又有了身孕,先前生小公主的时候又吃了苦,如今正忙着调养身子呢。到底还在我手里。”
仙草道:“小公主如何?怎么听说身子有些弱?”
江水悠道:“可不是么?不知为什么,哭闹的格外厉害,偏偏太医们也看不出什么大异常,先前皇上交代我,说是……若小公主吵到了贵妃休息,那就先把小公主从富春宫抱出来,交给别人看上几天。”
仙草却并未听闻此事,诧异问:“什么?皇上真这么说过?”
江水悠道:“是啊,虽然听着像是皇上的好意,毕竟小公主只管哭闹,也连累贵妃不得安生,无法凝神养身子,皇上如此仿佛是为了贵妃的着想,但……我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妹妹你说呢?”
仙草摇头道:“公主是贵妃所生,自然是跟着生母才好,抱出宫去却交给谁?何况、贵妃恐怕也舍不得。”
江水悠听了这句,才道:“说起舍得舍不得,倒有些不好说。”
仙草见她有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江水悠迟疑片刻:“我总觉着,贵妃并不是很喜欢小公主。”
仙草皱眉,才要反驳,却又停下来。最终她看着江水悠道:“贵妃心里、只怕是想要个皇子的,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能……皇上难道是因为这个才想让小公主离开富春宫的吗?”
江水悠道:“皇上的心意我自然不敢妄自忖度。兴许是为了这个,兴许还有别的缘故,你当然也听说了,先前颜夫人出宫之事,虽然也是按照宫规,但若按照先前皇上的行事,本可以让她再多留些时候的。”
仙草知道江水悠心里的疑惑,先前听说颜夫人去了,她心中也曾掠过一丝阴影,只是没有多去寻思。
定了定神,仙草道:“皇上既然动了这念头,若是贵妃……不反对,只怕是迟早晚的。但要把小公主交给谁代为抚养呢?我看皇上素日最为看重贤妃,应该便是属意你了?”
江水悠苦笑道:“这个皇上却还并没有明说,我也不敢存这种念头,何况就算贵妃并不喜欢小公主,但贵妃只怕更不喜欢皇上的这般念头。”
皇帝想把小公主抱离颜贵妃宫中,虽说是为了贵妃身子着想,但事实上哪里有才出生的孩子离开母亲身旁的。
颜贵妃又非蠢人,自然会知道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心底有万千思绪涌起,仙草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江水悠见她只念了一声佛,便笑道:“你怎么不说了?”
仙草道:“我知道说了也没用,只看贵妃跟小公主的造化罢了。”
江水悠道:“你真是越来越与世无争了。倒让我想起那句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仙草一笑摇头。
江水悠因嗅到那香气独特,便转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香?我记得妹妹你不大喜欢焚香的?”
仙草面上掠过一丝异色:“是有个缘故的。”
江水悠微怔,目光在那碟子糕点跟水果上掠过,这个倒像是个在祭奠谁似的样子。
她是个聪明人,便不再问下去。
***
江水悠在紫麟宫盘桓半晌,才欲出宫,便有小太监来报,说道:“富春宫内小公主病了,已经传了太医前去。”
江水悠忙请仙草留步,自己乘坐肩舆前往富春宫。
仙草看着她离开,虽然有些担心那个才出生不多久的小公主,可是颜珮儿绝对不会喜欢自己过去,又何必生事?
且想起上次前往富春宫给皇帝拦阻之事,只得叹了口气回到里间。
因见桌上的香已经燃的差不多了,仙草便洗了手,重新又点了一炷,朝上拜了几拜。
...太医给小公主看过了,说小公主是因为没有好好吃奶导致体虚,又着了点寒气,发热导致的昏睡。
江水悠看着那小孩子红红的脸,满面痛苦的神情,不由也皱了眉,便呵斥伺候众人:“是怎么看着的?居然让小公主着凉了!你们实在该死!”
众宫人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江水悠怒道:“都警醒些,若还要下次,一个个决不轻饶!”
正说着,里头传来颜珮儿的声音,淡淡道:“贤妃何必训斥他们。”
江水悠走到里间,陪笑道:“可是我惊扰了贵妃?我只是恨这些奴婢不能尽心,贵妃正当调养身子的时候,又害小公主病倒,岂不是更添了贵妃的心病。”
颜珮儿轻描淡写道:“其实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公主病了又能怎么样,横竖又不是紫麟宫里那千娇万贵的小皇子,皇上自然不放在心上。”
江水悠一怔。
颜珮儿转头看她,道:“听说贤妃最近跟德妃很是亲厚?不错,或许你也能沾沾她的喜气,将来生个皇子呢?”
江水悠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娘娘说笑了。”
颜珮儿盯着她轻笑道:“说笑?太后不在了,宫内谁能压得过她去?你倒的确是个聪明人,很知道该在关键时候去投靠谁。只要你讨了她欢心,恐怕比讨皇上欢心更要紧呢。”
江水悠听她说的这样直白,倒是无言以对。
只低下头微笑道:“娘娘还是好生休息,我再去看一看小公主。”
见她要退,颜珮儿道:“江贤妃。”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颜珮儿眼神冷冷的:“我怎么隐隐地听说了个风声,皇上想把小公主抱离富春宫呢?”
江水悠眉峰一动,故作疑惑道:“这、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这话,是什么人跟娘娘嚼舌?”
颜珮儿静静地看着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不是嚼舌,我心里其实也清楚。”
四目相对,江水悠道:“皇上并无旨意,娘娘又正当体虚,何必想那些子虚乌有,且请保重罢了。”
她正要退出,颜珮儿道:“你既然来了,那就替我带一句话给皇上吧。”
江水悠诧异:“娘娘有话,大可当皇上来了后亲自告诉。”
颜珮儿道:“不用麻烦,你回去告诉皇上——他要想我死,直说就是了。”
贵妃说了这句,才缓缓闭上双眼。
江水悠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半晌才缓步退出。
此刻外头已经喂了小公主喝了药,那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江水悠来至乾清宫,将富春宫的情形告知了皇帝。
赵踞听罢道:“她当真这么说?”
江水悠道:“是,臣妾觉着贵妃的情形好像不大好,所以格外吩咐了富春宫的人,叫他们仔细看护。”
赵踞拧眉道:“没想到她这样不知进退。”
江水悠偷偷瞥他一眼:“臣妾觉着,皇上、是不是去看一看贵妃?”
赵踞道:“不必。叫人好生照看小公主就是了。”
江水悠见皇帝神色冷淡,便不敢再说。
赵踞却又看向她道:“你向来行事稳妥,性子也温和大方,朕本来想把小公主抱给你养着,只怕对那孩子也好。”
江水悠微震:“臣妾多谢皇上,可是贵妃毕竟……且让贵妃跟公主母女分离的,臣妾也于心不忍。”
赵踞似笑非笑地:“这口吻不像是你,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
江水悠苦笑。
是夜,江水悠退出乾清宫,自回平章宫。
一路想着皇帝的话,夜风拂面,心窝里一阵阵的发冷。...
皇帝终于发话要把小公主抱给自己养着,这其中有两个信号。
第一,的确是颜贵妃在皇帝跟前失了宠爱。
第二……
却是江水悠明明知道,却仍有些不敢承认的。
她正当年纪,本来也可以有自己的皇子跟公主,好好的皇帝居然说要抱小公主给她。
看似无上的恩典,可事实上,却透着骨子里的凉薄。
皇帝不想让她生下子嗣,而原因,江水悠自己也隐隐猜到了。
夜风之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味道。
肩舆上的江水悠却并未留心。
她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际,回顾自己才进宫时候的情形,一路到现在,恍若梦境。
多少人羡慕着她一路“平步青云”,同时进宫的那些朱冰清、罗红药等都已经不在了,唯独她圣宠不衰。
可只有江水悠自己知道,她心中有多少的悔不当初。
她低估了跟自己演对手戏的这人的段位。
从开始到现在,她最不该的,就是在皇帝面前表现的过于聪明。
若皇帝心无所属也就罢了,两个人之间兴许会配合的十分愉快。
但是偏偏皇帝心中有一份无人替代的白月光,而且……皇帝对那人的偏执,异乎寻常的牢不可破。
所以江水悠的存在,便渐渐地成了“威胁”。
江水悠意识到这点后,才叫人暗中配了那副药,日常喝着。
她明白这宫中之事,皇帝不会不知道。
只是皇帝装作不知,自己也装作皇帝不知的。
不过是想让皇帝安心罢了。
现在回顾当时进宫时候、一心望着皇后之位的踌躇满志的自己,江水悠心头一阵恍惚。
直到前方的太监惊慌失措地说道:“那是、那是走水了吗?!”
江水悠一愣,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南边乌沉的天际一片通红。
江水悠心头大震,那正是富春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