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脸色惨白, 这真相来的太迟了,也太重了。
可对仙草而言, 在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却也像是自己往身上插了一刀,隐隐作痛。
但是, 她很快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终于赵踞问道:“真的……是她?”
仙草抬手在腰间轻轻地摁住,后退了一步。但赵踞正是神智涣散的时候,竟未发觉。
“皇上不是,早猜到几分了吗。”仙草深吸一口气,压制那股慢慢涌动的痛意。
突然赵踞抬眸:“当初紫芝想说却给你拦住的事情,就是这个?”
仙草不答。
赵踞道:“你当时拦着她,是怕她说出来后,朕迁怒于你?要了你的命?”
仙草笑出声:“是吧。”
赵踞盯着她:“那朕还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仙草道:“我毕竟是娘娘身边的人, 有些事情略微留心就能察觉。”
“那好, ”赵踞走前一步:“当时你阻止紫芝告诉朕,为什么现在反而肯说了?”
仙草道:“因为现在,我不在乎了。”
“不在乎?不在乎朕会不会杀你?”
仙草抬头看着赵踞:“那皇上会不会杀了我?”
赵踞凝视着她的眼睛:“朕不知道。”
仙草笑道:“那真是可惜。”
赵踞诧异:“可惜什么?”
“因为,”仙草道:“我……想杀了皇帝。”
赵踞吃了一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 腰间突然给什么抵住。
皇帝缓缓地低下头去,发现一柄很小的匕首贴在玉带之上, 匕首虽小, 寒光四射, 甚是锋利。
“我先前请人打造腰牌,印信的时候,还讨了这把刀,小国舅自然想不到我敢有此心,所以进宫的时候并未搜查,”仙草淡淡道,“请皇上别动,我是第一次杀人,未免紧张,怕会伤到皇上哪里。”
赵踞简直匪夷所思:“你、想杀了朕?”
仙草道:“皇上觉着我是在开玩笑吗?”她的手上略微用力。
皇帝突然感觉到一点瘆人的刺痛,真是前所未有的感受:“鹿仙草!”
他并没有动,只是盯着她问:“为什么?”
“您问为什么?”仙草漠然说道:“我出宫是为什么你该知道,你毁了我最重要的人,现在来问我为什么?”
“你最重要的人……是徐慈?”皇帝问。
仙草冷笑道:“不然呢。难道是你?”
这口吻轻蔑的让皇帝动了怒。
“你恨朕的人害死了徐慈,所以想刺杀朕?”赵踞深深呼吸,“还是说有人指使你如此?”
“谁指使我?”仙草不以为然地一笑,“若说有人指使我,那就是你!”
赵踞道:“朕怎么指使你?”
仙草一字一顿道:“皇上可知道,我恨你。”
皇帝心中的怒意滔天,面上却冰若冰霜:“你凭什么恨朕?难道朕做错了什么?你不如告诉朕,从最开始,错的是朕吗?”
他无视仙草手中的匕首,慢慢往前倾身,盯着她道:“当初是谁给酒水里下药,是谁铸成大错,若没有这开始,又怎会有后来的种种……偏偏在朕想要接纳你的时候,你又不告而别,甚至诈死逃亡,直到这时候朕都没有下令处死徐慈,你还要朕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小鹿身体的缘故,她能感受小鹿的炽热的心意。
她甚至记得当时在紫麟宫里,小鹿给赵踞下药,目不转睛贪看他的脸庞,少年神采飞扬的脸庞……怪不得会让小鹿着迷。
说恨皇帝,大概是更恨自己。
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偏偏没有发觉小鹿的心意,更在那件荒唐的事情之后,错上加错。
“我想你死,”眼泪铿然落下:“不是你死,就是我!”
赵踞眼神一凛。
他瞥了眼抵在腰间的刀。
已经有一点刺眼的红色从明黄的龙袍底下渗了出来,若非冬日穿的衣裳多了两层,这会儿怕是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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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就在两人对峙性命攸关之时,外间是雪茶的声音叫道:“太后娘娘驾到。”
赵踞闻言眼神微变。
突然,他抬手在仙草的手上一握。
仙草只觉着手腕给他一拂,不知为何那把匕首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赵踞将匕首倒转,蓦地藏入了自己的袖子之中。
同时垂手在腰间,大袖飘落,正好挡住了腰间的伤处。
仙草诧异于他行云流水般的利落身手,但更诧异他藏刀遮伤口的举止:他是不想太后跟其他人发现?!
为何?
容不得她细想,因为颜太后已经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原来之前颜珮儿离开乾清宫后,还没到延寿宫,那边儿太后就得了消息。
毕竟仙草从宫门而入,是许多人都看见的,消息不胫而走,传的飞快。
颜太后还不大相信呢,见颜珮儿回来,忙问起她。
颜珮儿面有忧色:“方才我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的确看到十四叔带了个人去面圣,远远地看着,的确是那鹿仙草无疑。”
太后一口气噎住,半晌才道:“真是冤家!好好地是怎么说?如璋是不是傻了,做什么又弄她回来?”
颜珮儿道:“太后别着急,十四叔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这必然还是皇上的意思。”
太后反应过来,当即按捺不住,便命起驾,就出了延寿宫往乾清宫而来。
颜太后原本还指望着是人乱传,岂料来到乾清宫,却见颜如璋跟雪茶都立在殿外,颜如璋见太后来到,忙道:“您怎么突然来了?”
太后喝道:“听说你带了那鹿仙草回来,是不是真的?”
颜如璋苦笑道:“是,这会儿小鹿正在面圣。”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们是联合起来想要气死我!安生的日子没过几天,又来给我闹事!”
颜太后说罢,怒气冲冲往内就走,颜如璋向着雪茶使了个眼色,雪茶忙扬声通传。
太后快步入内,定睛看时,果然见皇帝身边儿站着一人,起初竟不似那鹿仙草。
她有些诧异,仔细看了会儿,却认出的确是此人无疑。
颜太后心中烦恼,便先问皇帝道:“是皇上让如璋带她回来的?”
赵踞道:“是的太后。”
颜太后道:“皇帝你这是干什么?当初是我答应了她出宫的,还是说,是她又不舍得,用了什么手段回来的?”
赵踞道:“太后……”突然身形一晃。
太后正在气头上,并未察觉,太后身后的颜如璋跟雪茶却瞧出不妥,两人双双走上前来。
颜如璋扶住皇帝,打量之际,便瞧见他明黄的龙袍上一抹血渍,瞬间心头巨震。
雪茶见有小国舅照料皇帝,他便去扶住了仙草,原来仙草此刻半靠在柱子上,脸色苍白,两鬓带汗,不知是怎么了。
太后胸口起伏,又看向仙草,蓦地似找到出气口一样,便道:“还有你!当初说要走,今儿又回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何况见了本宫来到,你居然大模大样地也不行礼?看样子是在宫外性子野了,这样的人,皇上竟不舍手?你若是嫌弃这后宫的妃嫔不合你的意思,那就叫司礼监再选秀女就是了!”
仙草摇摇欲坠,半靠在雪茶身上,望着太...后一笑。
太后见她这般反常,更加诧异:“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仙草望着太后,笑道:“娘娘,您如此得意,可还记得当初在后宫内处处给人欺凌的时候?”
颜太后大惊失色,连颜如璋、赵踞等都也震惊。
太后圆睁双眼,简直要窒息:“反了!皇帝,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这样的奴婢,如何能留在宫中,叫我看,简直该……”
“该打死吗?还是该赐死,”仙草将雪茶推开,凝视着颜太后道:“真是难以想象,以太后的性子,居然会那么干脆利落地一杯毒酒赐到了紫麟宫,太后就那么恨太妃?你千不念万不念,也当念在太妃当初并没有真的欺负过您,反而暗中接济,难道这些事,太后都忘了吗?”
颜太后惊怒交加,语无伦次道:“真的、是反了!”
仙草道:“的确是反了,是黑白颠倒的反,这宫里头好人是做不得的,是不是太后?所以当太后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死的时候,才会毫不犹豫。”
太后呼吸急促,忍无可忍地大叫道:“皇帝你听见了没有!你竟纵容这贱婢……”
赵踞深看仙草:“够了。”
仙草看看赵踞,又看看太后,仍是笑着说道:“我其实该恭喜太后跟皇上的,你们母子天伦之乐,何其圆满,只可惜……我们太妃娘娘却死的冤枉而凄凉,如今,她唯一的至亲也都给你们害死了,你们却一无所知,心安理得。”
她虽然在笑,泪却从眼中滚落下来:“真是有趣,这天底下,好人不长命。”抬眸看向赵踞,仙草继续说道:“皇上你不知不懂我为何要出宫吗,我不想留在这里看这些看厌了的人,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忍不住变成恶人,但是你还是非得逼我回来。”
颜太后总算喘过一口气:“你给我住嘴,你这贱婢,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让你在这里诋毁我跟皇帝,你……就跟徐悯一样,都是不知廉耻规矩的贱人……”
皇帝眼神一变,太后却无法消减心头之恨般,回头道:“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给我活活打死!”
赵踞喝道:“太后!”
颜太后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她瞪向皇帝:“皇上你今日若是不杀了她,那就拿刀来杀了我!”
颜如璋见太后如此,忙道:“太后……”
太后却不许他开口:“你跟他是一伙儿的,都是给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今日我一定要除了她,谁要拦着,除非踩着我的尸首!”
太后如此盛怒,周围众人纷纷跪地。
颜如璋也跪了下去,赵踞咽了口气,摁着腰间,正欲跪下,颜如璋突然醒悟:“皇上!”
赵踞白着脸,终于跪地道:“太后,不管如何,请太后息怒,朕……自会处置。”
腰间的伤越发疼的钻心,皇帝眼前一花,手上的匕首差点儿落地。
正在这时,却听仙草道:“真是母慈子孝,感人至深啊。”
赵踞喝道:“你还不住口!”
周围都是跪了一地的人,只有仙草没有跪:“皇上,不用你替我求情。生死有命,我说过了,我已经不在乎。”
仙草说着,竟移步往前。
颜太后本又要发怒,却见她竟是走向自己,一时惊怔:“你……”
仙草歪头看着太后,点点头轻声说道:“太后有个好儿子,只可惜,皇帝没有个好娘亲。”
颜太后简直如在梦中,不能置信天底下竟有人敢对自己说这种话。
赵踞突然意识到不对,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向仙草。
就在太后暴跳之时,仙草回头跟皇帝目光相对,她眼中有泪未干,仿佛是想笑,不料一张口,竟有血从唇边涌出。
她再也撑不住了,闭上双眼往...后倒去。
在皇帝面前,就仿佛是紫麟宫里被风吹折的春日杏花。
*****
太后给颜如璋哄劝,好歹先回延寿宫了,临去还恨恨的念着不能饶恕。
其后,太医院里连出了十数个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御医,往乾清宫飞奔而来。
但是结局却让皇帝很是失望。
据太医说,仙草的体内毒发,本会无救,可先前好像给人用什么压制着,才得无碍,可偏偏最近失了调养,又加上心绪不宁大悲大喜的缘故,所以催的毒性发作更快了。
赵踞恼道:“朕不想听没用的,只说诊治的法子。”
太医们低着头彼此相看,都是面带苦色,其中一人道:“皇上恕罪,若是臣等从一开始接手,此刻或许会有头绪,但是现在为小鹿姑姑治疗的另有其人,那人用的什么药,臣等无法窥察,如果擅自下药,倘若跟他先前所用犯冲,非但对小鹿姑姑无效,反而会有害!”
赵踞抵着额头。
颜如璋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当下忙上前告知皇帝。
天色已暗,宫门口的小太监接了镇抚司送来的沈君言。
因沈君言走的慢,太监们忙又传了肩舆,一路小跑地抬着往乾清宫而来。
跟这些慌里慌张的小太监们相比,第一次进宫的沈君言反而十分淡然。
直到进了乾清宫,参见皇帝。
赵踞见他容貌清俊,气质温和,年纪且不大,举止且又显风度,颇为意外。
问了数句确认是他给仙草治病后,便叫太监带了入内。
沈君言给仙草诊过,便从随身所带的匣子里掏出了几样药材,吩咐去煎药等等,太医们一一看过无碍,忙着手行事。
颜如璋早看出他似有所准备般,此刻问道:“小鹿的病情如何?”
沈君言正捻着一根银针给她刺穴,闻言道:“她本就是吊着一口气的,就像是那风中的灯芯子,只要稍微用力就会吹灭了。”
颜如璋道:“大夫可能妙手回天?”
沈君言微笑道:“并不敢,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还有,就是看她自个儿想不想活罢了,可我方才给她诊脉,心脉希微,怕是情形不妙啊。”
赵踞在旁边听到这里,转身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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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璋在内看着沈君言,赵踞回到外殿。
之前仙草毒发吐血倒地,赵踞急忙扶住,龙袍上给她的血濡染一片,这才没有让腰间的伤显出来。
方才是颜如璋硬逼着,才叫了个心腹的太医给料理了一番。
幸而那刀口不深,并没有伤到脏器,但就算如此,也已经把那太医吓得半死。
赵踞坐在御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雪茶诺诺说道:“皇上,有一件事,奴婢就算死了,现在也一定要告诉皇上。”
赵踞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怎么。”
雪茶跪在了赵踞跟前,小声道:“皇上,其实,小鹿在临出宫那晚上来找奴婢,奴婢曾问了她一件事,这件事奴婢一直瞒着皇上不敢说。”
赵踞皱眉:“哦?”
雪茶的手揪着自己的膝头袍子,却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其实奴婢,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小鹿、小鹿跟以前不同了,想必皇上也发现了。”
“你……说什么?”
雪茶道:“虽然她说,是太妃教她的。可是、可是奴婢觉着,就算皇帝手把手地教奴婢,奴婢也绝对不会出口成章的什么都懂,也绝不会从现在的性子突然变得聪明无比。而且,奴婢也绝对不会从太监变成皇上的做派。”
赵踞的手暗中握紧:“继续说。”
“所以那天,”雪茶咬了咬唇...,“奴婢问了小鹿一件事,奴婢问她、问她是不是徐太妃。”
赵踞双眸微睁。
雪茶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她承认了!但是她不许奴婢告诉皇上!因为她怕奴婢会因此惹出杀身之祸,但是现在、奴婢实在忍不住了!”
雪茶睁开双眼,泪汪汪地看着赵踞:“皇上,她是太妃娘娘呀,是曾经对皇上那么好的太妃,皇上不该那么对她……皇上,奴婢心里着实难过……”
雪茶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他索性闭上双眼,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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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沈君言的确有几分手段。
子时才过,仙草便醒了过来。
她看着灯光浅淡的帐顶,虽呼吸艰难,却仍旧还在人世。
正一笑,面前多了一个人。
赵踞俯视着她。
仙草对上他的双眼,神色淡然。
“你又没死。”皇帝开了口。
仙草嘴角微挑。
赵踞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讥诮浅笑:“白天,你曾说徐慈是你最重要的人,对吗?”
仙草沉静地回看他。
赵踞道:“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真把自己当徐悯了?”
仙草仍不言语,眼中的嘲弄之色却越发明显。
皇帝缓缓抬手,手中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正是白天仙草刺伤他的那把。
仙草看着他的动作,无惧无忧。
却见皇帝握着匕首,慢慢俯身下来。
他握住了仙草的手,将她的手摊开,把匕首放在她手中,让她握住。
仙草略觉意外。
赵踞打量着她的脸色,轻声道:“你听好,你如果是鹿仙草,你就没有资格怪罪朕,因为是你对不起朕在先,你所做的那些事,不管你死上几次,都是罪有应得,你半点都怪不得朕!听清楚了吗?”
仙草沉默。
“但是,”皇帝顿了顿,声音有些暗哑:“如果你是徐悯,你就可以拿这刀杀了朕……只管动手就是了,毕竟是朕欠你的,朕纵然死了,也绝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