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抬头之时, 正看见站在白雪梅花间的赵踞,真真似芝兰玉树, 风华绝代, 那天生的光华不慎间竟晃了人的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 仙草有些恍然失神。
赵踞道:“还以为你不肯来, 怎么来的这样快?”
这当然了,若不是雪茶跑去宝琳宫揪着她,只怕这会儿她还在宫内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缩头不敢出呢。
仙草讪笑:“皇上召见, 奴婢当然要立刻前来了, 总不成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想要抗旨吧。”
赵踞道:“你不仅能抗旨,还会欺君呢。这对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仙草拢着唇轻轻咳嗽了声,转头四处打量:“皇上好好的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怪冷清的。”
伺候的宫女跟太监居然都没有一个在身旁,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大家都守在梅林之外。
不知皇帝这次又要出什么难题。
仙草心中掂掇的时候, 赵踞道:“你过来。”
这三个字就像是紧箍咒般, 每次她听见了都会觉着头晕目眩。
偏偏无法抗拒。
仙草谨慎地挪前两步:“皇上有什么教诲?”
赵踞抬手往前方的地上指了指。
仙草垂眸, 才看见那雪地上写着的一个“鹿”字。
那罕见的篆体映入眼中,顿时唤醒了她的记忆。
是了,当初也是在这林子里, 自己曾经给资质跟小鹿写过这种石鼓文小字。
但赵踞怎么会知道?
可更让仙草意外的是,细细看去, 这地上的篆体字,赫然跟自己的笔法如出一辙。
倘若不是旁边还少了两个字,仙草只以为是当初自己写的那三个字……经冬历春, 却仍然神奇地存在此处无法磨灭。
眼中透出不能掩饰的惊诧,仙草下意识地看向赵踞。
赵踞微微一笑:“你当然认得,这是一个‘鹿’字。那你应该也还记得,当初这里留下的第三个字是什么?”
仙草突然有些无法面对。
怪不得先前在乾清宫里,面对那个拼凑起来的“忍”字,皇帝的反应会是那样。
“怎么不说话了?”赵踞问。
“皇上,”仙草深深呼吸,清雪的寒冷之气混合着梅花的香气沁入心底,让她缓缓清醒,“皇上是指当初……娘娘在这里写字的事吗,可是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奴婢、都已经不大记得了……”
她已经习惯了出口成“谎”,但是这一次,声音却低低的。
赵踞道:“你不记得了?”
她点头。
赵踞道:“不打紧,你不记得……别人都不记得都不打紧。”
他握住那支梅花,俯身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那个字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赵踞打量着,轻声道:“朕还记得。”
那个篆体的“忍”,在小鹿口中如一个跪着的人般的样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刹那间,简直如同时光倒流。
看着那跟自己的笔力有七八分相似的“忍”字,虽然竭力自控,她的双眼仍然有些潮润,眼圈微微地泛了红。
赵踞转头端详着她的神情。
仙草察觉,忙侧脸看向旁边。
赵踞道:“朕没有写错吧?”
仙草偷偷地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回答:“应该是不错的。”
赵踞道:“你可认得这是个什么字?”
仙草支支唔唔。
当初小鹿问她的名字怎么写,她想了想,提笔写了这个“忍”字。
这人生浑然是不由己的,先是为了救父亲而入宫,又要攀附皇后,应酬皇帝,在这染缸似的后宫里日复一日地熬着,她担心自己在这潭死水里搅合,迟早会也变成行尸走肉。
幸而先是得了那真鹿一样憨直可爱的小鹿,又瞧见了有趣而别扭的小皇子。
从此调/教小鹿,磋磨赵踞,竟渐渐成了她生活之中死水微澜似的乐趣。
但也仅止于此了,无非是苦中作乐罢了。
所以那天想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却突然又变了心意,才写出了那个“忍”字。
仙草并没有说出来,赵踞打量着她:“你不认得?”
她突然不想再说那些虚伪应酬的假话,只是无奈地看着赵踞。
赵踞看着她半是无奈的眼神,笑道:“这就是那天你在乾清宫里写的字。”
仙草低头道:“其实我知道。这两个字看来还有些相似。”
“你当初说这字像是什么?一个跪着的人,徐太妃当初岂不是也是这样?”赵踞凝视着那个篆体字,“其实你应该知道,你写的那簪花小楷里的‘忍’,其实是上刃下心,意思是刀子悬在心上,悬而不落将落未落才叫做‘忍’。”
仙草本该在这时候拍掌欢呼,阿谀奉承,但是她只是叹了口气。
赵踞瞥着她:“你为什么叹气?”
仙草苦笑道:“我只是想不出,这两种境遇到底哪一种更悲惨些。”
赵踞道:“当初你才去冷宫,直到方才,你有没有察觉,你对朕回话的时候,没有以奴婢自称了。”
仙草忙道:“皇上恕罪,大概、是皇上说话的口气……让奴婢突然错觉,觉着皇上还是昔日的那位皇子殿下。”
赵踞的眸子一暗:“是吗?”他将手中的梅花树枝丢开,迈步往前。
仙草警惕地后退了步,后背却撞上了梅花树。
梅树轻轻抖动,刹那间梅花上的雪也随之洒落,仙草感觉雪洒落在自己的脸上,钻进后颈的衣领,冰凉而湿润。
不由惊呼。
皇帝看着她缩颈躲避的样子,大袖一扬遮在了她的头上。
积雪纷纷地落在那绣金龙的红缎袍袖上。
仙草眨眨眼,抬头看向皇帝。
目光相触,赵踞的心怦怦跳了两下,右手顺势从仙草的肩后勾了过来,握住了她的肩膀。
“皇上?!”仙草匆忙叫了声。
皇帝将她摁在了那棵梅花树上,俯首低头。
仙草正仓促地抬头看他,猛然给吻落,温热而熟悉的触感让她的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簌簌地流过,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熨帖的战栗。
龙涎香的味道侵袭而来,气势汹汹,熟悉而又陌生,她先是下意识地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也看不见皇帝清晰鲜明的眉眼了,但是唇齿相接的感觉却越发放大。
呼吸迅速地开始紊乱,心中那种可怕的狂跳感又出现了,只怕再不多时,她就会完全失去理智。
她的手从赵踞的腰间往上,推打对他来说无济于事,反而好像更加激发了他的凶性。
有什么越过双唇,迫切地探入,像是在找寻跟渴望着什么。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超过了。
仙草的双眼蓦地睁大,看到面前他微蹙的剑眉,乌黑的发端还带着一点新从梅花上落下来的雪。
这错乱的吻在皇帝短促的闷哼中终于告一段落。
赵踞猛然直起身子,抬手捂住了嘴唇。
唇上传来了火/辣辣的感觉,同时有一股腥甜的气息在舌尖迅速地弥漫开来。
“你……”皇帝的手指在炽热的唇上抚过,不出意外地发现指尖有一点醒目的猩红,“你竟敢……”
仙草胸口起伏。
要抗拒他的亲近委实是太难了。
小鹿虽然去了,可也许是她对赵踞的恋慕太过强烈,总是情不自禁地会给他吸引,驱使,想跟他共舞或者沉沦。
仙草深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那么颤抖:“皇上,这是在做什么。”
赵踞咬着唇,不能回答。
对上少年幽深的眸子,跟禹泰起的话突然风驰电掣地在仙草心底浮起。
双手紧握,仙草冷笑道:“皇上身为天子,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皇上已经有了后宫三千佳丽,又何必这么想不开。”
赵踞听到想不开,脸色慢慢变得难看。
不仅仅是因为皇帝这个身份,更因为皇帝的确是金玉之质,世间无双的人物。
只要给他不动声色地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虽然是第一次采选秀女,但是凡是进宫的女子们,若是见过皇帝面儿的,无不对他芳心暗许,想要用尽千方百计博得他多看一眼。
就算没有见过的,听闻皇帝琳琅玉树之姿,更无不渴慕有朝一日能被临幸。
张口呼吸的时候,冰冷的气息冲淡了先前皇帝残留在口中的味道。
仙草竭力自持:“皇上难道忘记了咱们昔日是对头冤家了吗?皇上明明是极厌恶我的,上回也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了、说过了绝不会犯贱亲近我,这又是怎么样?”
赵踞仿佛冻僵原地一般,竟无法动弹。
“还有,”仙草横下心,一了百了般继续说道:“皇上之前、还荒唐地问我说什么徐太妃娘娘的事,怀疑我是太妃娘娘,幸而我不是,倘若我真的是……那今日皇上如此,试问皇上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赵踞的脸色就如同满地落雪,这句话,像是冰冷的刺,戳中了他的心,让皇帝羞愤交加,体无完肤。
他终于忍不住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神色阴冷的怕人。
“你……”好像呼吸的每一口都变成了小刀子,在心底搅动着,赵踞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终于他道:“好,你说的好!”
他的双眼通红,像是刀锋相错的声响:“朕、朕就该杀了你!”
扔下这句话,皇帝拂袖而去。
身后,仙草兀自呆呆站着,目光所及,看到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子。
原先给他写下的那个“鹿”跟“忍”字,也都给踩的乱纷纷、残缺不全了。
仙草怔怔地看着那看不出本来形状的字,终于缓缓地蹲下身子。
赵踞扔下的梅花枝子还在一边儿,她瞄了眼,仿佛是那日自己带着小鹿跟紫芝在此的情形。
手指在那“鹿”上轻轻描绘了一阵,又看向旁边那“跪着的人”。
仙草笑了笑,却探出手从地上掬了一把雪,她将雪用力揉在脸上。
冰冷的雪贴近炽热的脸颊,顿时融化成水,她的脸就如同才洗过一样湿漉漉的,虽然看似狼狈,却也清醒。
脸上的雪水给炽热的肌肤炙烤,很快就干了。
仙草仰头看天,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谁知才转身抬头,就看见前方竟然站着一队人。
中间给簇拥着的,竟正是颜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