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见过罗昭仪。”
面对仙草的质问, 江水悠竟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连在旁边的冯绛的脸上都禁不住露出了类似意外的表情。
仙草盯着江水悠:“那么,可是昭容你害死了昭仪吗?”
江水悠身边还有贴身的宫女, 并宋嬷嬷在, 闻言都不禁大惊。
宋嬷嬷更是忍不住呵斥道:“小鹿姑姑, 怎么可以血口喷人?”
仙草不理旁人, 只仍追问:“请昭仪告诉我。”
这次,江水悠没有像是方才般痛快回答。
她略微一顿,先看了宋嬷嬷一眼, 才又对仙草道:“我没有。”
仙草道:“那么昭容只是跟罗昭仪起了争执而已?”
江水悠点头。
宋嬷嬷见状, 皱皱眉,只得暂时退下。
“但是人所共知,昭仪是个极好性子的人, 绝不会跟人红脸争执,”就算说起罗红药, 心头仍是无端掠过一阵涌痛, 仙草忍着那股如饮冰水般难受的感觉, 缓声问道:“不知道当时昭容在跟她说些什么?”
江水悠复迟疑了一下,然后道:“你真的想知道?”
“是。”
江水悠道:“她的确不会跟人红脸,除非……因为我当时说了几句你的坏话罢了。”
冯绛是无聊闲逛, 江水悠则是有意跟着罗红药一块儿进了御花园的。
当时两人照了面,闲话几句后, 江水悠道:“这大热天的,妹妹出来身边怎么也不带个人?”
罗红药才说了宁儿去取东西的事儿,又道:“不多时就会回来了。”
其实江水悠早就知道, 只不过故意提这么一句罢了,见罗红药回答,她便道:“如果是小鹿还在宝琳宫,一定不会这么粗心,要昭仪自个儿觉着口渴了主动要水喝,要知道小鹿姑姑做事是最妥帖的。”
罗红药听了她的话,只当是夸奖仙草的,就也毫无心机地跟着笑说:“是啊,小鹿是极心细体贴的。”
虽然仙草在宝琳宫的时候也不常动手做事,但是罗红药想什么要什么,往往不等开口,她就已经指使宫女开始做了,简直似心有灵犀。
也不怪罗红药没了她就觉着浑身不自在,仙草走了后,就好像失了膀臂似的,自然不适。
江水悠见她也顺着自己的口风夸奖,嘴角一挑道:“那么如今她不在妹妹身边了,妹妹可觉着遗憾?”
罗红药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小鹿虽不在宝琳宫,到底还在这宫内,隔三岔五仍能见到的。不比先前在宫外,想见都见不到。”
“说的也是,我就听说小鹿姑姑时常去宝琳宫探望妹妹呢,你们的情分还真是叫人羡慕,”江水悠挥了挥手中的绢扇,望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却又道:“可是我怎么又听说,皇上对小鹿姑姑好像……不大一般呢,甚至有人私下里说……”
罗红药听是跟仙草有关,自然关心,忙问:“说什么?”
江水悠道:“有人说,小鹿姑姑是个私心藏奸的人,原先千方百计地想到妹妹身边,就是为了让皇上留心她,如今她总算如愿以偿去了乾清宫,将来只怕……还会跟你我平起平坐呢。”
罗红药这才色变:“姐姐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不经之谈。”
江水悠抬头笑道:“其实也不是从一个地方,大概妹妹病了太久,有些流言蜚语自然到不了你耳朵边,但我却听了不少。甚至……有人替妹妹你抱不平呢,说小鹿姑姑是踩着妹妹你要爬上去了。”最后一句,她用绢扇遮着半边脸,语声极轻。
“胡说!”罗红药原本自然是极为温和的人,可听了这话,脸上却浮红起来,带了薄薄地愠色:“这是哪些没有见识的混账东西嚼出来的,小鹿是什么性子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别人不说,姐姐你是聪明至极的人,你总该看的明白,我的资质平庸,又不通上意,之所以会有今日在姐姐之上的位份,难道不是凭靠小鹿之力吗?”
江水悠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时常鄙夷罗红药的无能。只是想不到她竟会自己毫不隐瞒地说出来,一时怔住。
“何况,如果小鹿真想要攀附圣上,之前又何苦一心出宫呢?”罗红药极少这样义愤填膺地跟人说这许多话,胸口血气翻涌,她停了停,才继续说道:“莫说小鹿没有那些阴私无知之人所说的想要攀龙附凤的想法,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真的踩着我上去,我心里也乐意,只怕她不肯踩我。”
江水悠惊愕且震动,此刻竟也有些哑口无言之意,于是试探问道:“那么,假如她真的以后跟你我平起平坐了,难道妹妹也心无芥蒂?”
面对她审视似的眼神,罗红药的目光却依旧清澈,毫无杂尘,她笑道:“姐姐是个聪明人,怎么今日总说这些糊涂话,我只想小鹿好好的便是了,且我也不瞒你,当初她在宝琳宫的时候,我就曾悄悄地跟她说过,让她多讨好些皇上,以后大家可以正大光明的姊妹相称,朝夕相处,一起侍候皇上,何其之好,所以如果真似姐姐说的一般,反而是我美梦成真了。但是小鹿她……”
罗红药说到这里,自然想到了仙草跟她说过的“跟禹泰起私定终身”的事,她自忖不能告诉江水悠,便只道:“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是那些躲在角落里的人可以随意诋毁嚼舌的!”
罗红药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些,虽然是仗着义愤,但到底从来没有这样怼人过,何况以往江水悠对自己也还不错……
说罢之后,罗红药不禁有些后悔,便又道:“姐姐别怪我口快心直,我只是怕有人误会了小鹿而已。”
江水悠也反应过来,便也笑说:“妹妹不必如此,大概是天热,近来我心里也总觉着不得劲,心里总是憋着一股燥热邪火似的,觉也睡不着,所以才出来转呢。想必妹妹也是这样,倒要叫人准备些清热消暑的汤水才好。”
罗红药点点头,江水悠自忖不便多留,便借机告辞,临去之时看了眼,见罗红药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往石舫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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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悠自然没有把自己跟罗红药争执的原话告诉仙草,但三言两语,仙草已经猜了出来。
原来那时候罗红药还在竭力维护自己。
仙草闭了闭双眼,眼底一片的潮涩。
江水悠说罢之后,苦笑道:“我本是一时兴起想试探罗妹妹的心意,没想到她竟是那样的好人,倒是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的冯绛开了口:“既然是这样,那么方才这位鹿姑姑问昭容是否是你害死那罗昭仪的时候,你为什么竟有些迟疑的意思?”
原来冯绛居然也看出来了!
江水悠转头看向冯绛,本来这位冯贵人看似目空一切,没想到竟是个外粗内细的人。
迎着冯绛的眼神,江水悠苦笑道:“因为我也没料到,当时我跟罗昭仪的谈话,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偏偏她落水身亡就在那之后,所以在事发后,我心里常常不自在,唯恐罗昭仪身故的事情,跟我和她那一番对话有关。”
说到最后,江水悠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也说的通。”冯绛忖度着:“可是,虽然江昭容说你没有害罗昭仪,但当时只有你跟她见过,难保是你下的手吧?”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宋嬷嬷早上来斥责了,但此刻却只能陪着苦笑:“冯贵人,这话从何说起,当日奴婢跟在昭容身边,我们离开的时候,昭仪且还好好的呢,红口白牙的可不敢乱说。”
冯绛不睬她,仍看着江水悠。
江水悠道:“如果是我,我为何要对罗昭仪动手?”
冯绛道:“毕竟宫内唯一品级比你高的就是罗昭仪了,当时你又给她驳斥了一场,或许你就恼羞成怒,索性把她杀了。”
江水悠哑然失笑:“贵人实在高看我了,我还着实没有动手杀人的胆子,何况我跟罗昭仪向来交好……她虽然品级比我高,但说句不好听的,却也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且这宫内谁人不知道罗昭仪失宠已经很久了?我何必冒险去做这种伤阴骘的事,出力不讨好呢?”
冯绛摸着下颌,不言语了。
仙草听着两人的问答,早在江水悠跟她解释所谓争执一节的时候,仙草就早想过,此刻对江水悠而言,完全没有要害罗红药的必要。
除非是江水悠凶性大发,一时冲动出手,但是以江水悠的为人……这种可能性自然极小。
冯绛吁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也不是你,那么难道这位罗昭仪是自己跳下清晏湖的?”
江水悠看看她,又看向仙草,心中一动。
江水悠道:“我若猜的不错的话,冯贵人之所以一块儿跟小鹿姑姑过来,恐怕是因为你当日也出现在御花园的缘故吧。”
冯绛哼道:“江昭容果然聪明,不错,难道你也要指认我有嫌疑吗?”
“当然不敢,”江水悠一笑,却又看向仙草,“只不过,我在想,假如当时去过御花园的都有嫌疑,那么倒还有一个人……”
“是谁?”冯绛先问。
“我有些不太敢说,”江水悠似笑非笑道:“因为我怕就算说出来,也无人敢去质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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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平章宫出来,冯绛有意放慢了步子,回头望着身后的仙草。
却见对方双眼怔怔地看向远处,虽然在小步往前走,却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冯绛咳嗽了声:“鹿仙草。”
仙草竟没有听见,冯绛皱皱眉,走过去用手肘抵了她一下:“叫你呢!”
仙草这才回神:“贵人有什么话吩咐?”
冯绛道:“你之前冤枉了我,现在又错怪了江昭容,接下来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还想去那里啊?”她转头,往前方一挑下颌。
仙草摇头:“暂时不必前去。”
“嗤,原来你怕了?”冯绛笑了出声,“你倒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知道那个人你也惹不了?”
仙草道:“正因为她不好招惹,我才是想先自己弄清楚,免得无凭无证,打草惊蛇,反而失了先机。”
冯绛眨眨眼:“这么说你不是怕……你还想继续追查?要知道如果真是她的话,就算你查出来只怕也无济于事,更可能反而惹祸上身。”
仙草淡淡道:“皇上说过,后宫也不是法外之地,杀人者死。”
“皇上……”冯绛撇了撇嘴,“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现在你的怀疑对象是他心爱的表妹,等知道了就未必这么说了。”
仙草闻听便道:“贵人,在事情水落石出前,还请不要张扬此事。”
冯绛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热闹而已。毕竟这宫内如此无聊。”
仙草听她答应了,便屈膝道:“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
冯绛忙道:“你急什么,我还有话没有问完。”
仙草只得住脚:“贵人还有什么话?”
冯绛停了停,终于说道:“听说……当初夏州王禹泰起将军进宫,曾经开口向皇上要你?”她的脸色有些奇异的忸怩。
仙草还以为冯绛要问的是关于罗红药之事,蓦地听了这句,几乎转不过弯来:“嗯?”
冯绛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似的,顿足道:“禹泰起眼高于顶,怎么会看上你?”
仙草屏息了片刻,才总算反应过来:“冯贵人难道认得禹将军?”
冯绛傲然道:“这个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你只管回答我就是了。”她眼珠一转,脸上又透出鄙薄之色,“是不是你用了什么狐狐媚媚的手段勾引他啊?”
仙草啼笑皆非,如果是在以前,或许可以陪这位贵人说笑几句,但现在仙草委实没有说笑的心意,当下垂头道:“请恕我无可奉告。”
“站住!”冯绛探臂将她一挡,“我没叫你走,你敢走?”
仙草皱皱眉:“贵人,请不要无理取闹,我还要回乾清宫当差呢。”
冯绛无赖般道:“好啊,你回答了我的话,我就让你走。”
仙草正想推开她,不料冯绛却顺势反手将她的腕子攥住,笑道:“你能从我手底逃了,就试试看。”
仙草察觉她的手劲奇大,突然间想起罗红药跟自己说起在延寿宫里、冯绛一掌拍裂了桌子角的事情。
当时两个人还能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言笑晏晏,但是现在却阴阳两隔,从此之后再也不能相见。
仙草睁大双眼,眼中的泪如大颗大颗的雨滴,慢慢地滚落出来。
冯绛正喜笑颜开,突然间仙草哭了,一时心惊,只当是自己捏疼了她,当即慌忙松手:“你怎么了,我只用了四五分力道,就至于哭的这个样?”
自打罗红药出事,仙草只是忍着伤感,并没有嚎啕大哭,此刻不知为何,竟无法自控似的,她捂住脸,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原本就有许多宫人在偷偷张望,听见哭声,人越发多了。
不到傍晚,冯贵人将小鹿姑姑打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后宫,这对后宫众人来说却是一件稀罕的事情,毕竟从来只听说过鹿姑姑凶悍打人,如今总算出现一个能把她打哭了的人,也算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一夜在乾清宫内,雪茶不免问起了白日遇见冯绛的事,又叫小太监取了药膏来。
当时冯绛虽然只用了四五分力道,但她毕竟是将门虎女,仙草却只是个宫内的小丫头,哪里禁得住,何况冯绛那会儿因为某个原因、的确心存一点促狭之意,想要仙草吃点苦头的。
所以仙草当时的放声大哭虽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却仍在手腕上留下了几道乌青淤痕。
雪茶挑了一点雪玉膏,给仙草轻轻地在手腕上涂了,用手指慢慢推开,一边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蔡太师这么喜欢这位冯贵人了,当初还想让皇上直接把她娶进来当皇后呢,这个脾气这种做派,简直不像是什么冯将军的女儿,却像是太师的亲生女儿。”
仙草正想着罗红药的事,也没接这话。
雪茶也听说她今日光天化日下给“打”的放声大哭的事,只当是真的打疼了才如此,这会儿便十足心疼起来。
又看仙草不言语,他便捧着手腕,轻声问道:“疼不疼?”又缓缓地吹了两口气儿,好像要为她缓和痛楚。
仙草对上他担忧的眼神:“不疼。”
雪茶道:“都肿成这样了呢,我看着都疼。”他抱怨了这句,又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咱们想个法儿让皇上讨厌她、一辈子不召她侍寝就好了。哼,看她能横到什么时候。”
仙草正满腹心事,蓦地听雪茶嘀咕这个,才不禁露出笑容:“你瞎说什么,小心让皇上听见了,又踢你的屁股。”
雪茶蓦地有些慌张,忙转头四处看了会儿,见身后左右都无人,才松了口气:“你别吓我,你一说,我还真当皇上就在盯着我呢,背后都冷飕飕的……才傍晚的时候皇上带了高五,神神秘秘地不知去了哪儿,也不叫我跟着,也不知为了什么,应该不会回来的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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