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十五)
梵音想了很久,才知道他所说的大概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
“寨子里这么多的人,只有你最知道我的胆色,最清楚我要做什么。因这个,我为你死了也没有什么。可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哪里来,心里有什么打算,我一概不知道。你今日在此为我送了命,岂不是不值得?”彭广道。
梵音默吃了一惊,忽觉得此时此地着实有些不值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打算,彭广不知道,梵音也不在乎,只是听到“不值得”三个字从彭广嘴里迸出来的时候,正要从咽喉喷出来的鲜血忽也变得淡而无味,犹如这雪,甚至还是冰冷的。
驽马围着两人转了几圈,终于在彭广面前伏倒。彭广猛地仰起身,抄住梵音的后背,用肩膀将他扛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爬上了马。
驽马运了半天气,才勉强站了起来。梵音喉中热烘烘的血液便在这一番折腾之后喷在了马颈上,几乎伤及心脏的伤口仿佛又裂得深了一些。
如此遍地积雪,这一骑驮了两人的驽马岂能走远,梵音与彭广都无力花心思掩盖马蹄印迹,随便趟过了一条溪水,反逆水向东走了几里路,找了石多土少的地方,才从对岸登陆。
似乎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人烟的样子,想找个避风的地方亦不可得。再走了些路,梵音已声息全无,彭广也不知他的死活,直到眼前突现一座黑压压的城池,才觉惊醒。
“这是陆川县城。”忽听梵音道,“官道边上有一家小酒馆,我们可以去那边落脚。”
还在年里,官道上本无甚行人,酒馆闭门多日,只有酒馆老板一家在内,听见叩门声匆忙爬起身招呼了出来,见梵音身着青州弓兵的衣衫,更听信了他的说辞,将他二人放进院来,张罗着要找大夫报官。
梵音在老板扶持下艰难爬下马,往内堂里走。蓬头垢面的老板娘探头张望了一下,又忙抱着孩子向里面躲得不见。
四下再无别人,梵音放心大胆地去拽凶器,只是抽刀的手颤个不停,斩了三刀才将老板杀死在地上。好在第一刀正中老板的咽喉,令他死得无声无息,待梵音蹒跚走到老板娘身后,那女子依旧未曾察觉,被梵音砍了正着。
那女子不曾就死,在地上翻滚哭叫,孩子也跟着哭起来,梵音却只顾倒在女人的血泊中,喘个不休。直到彭广跟进来补了一刀,那女子才断了气。彭广又伸出一只大手捂住孩子的嘴,不过片刻,那孩子便没了声息。
房中便突然一片死寂,梵音看着彭广,彭广也看着梵音。
疲倦和疼痛没有令两人眼中的杀意稍有浑浊,反倒是痛彻骨髓的清澈。梵音捂住胸前的伤口,像是扪着良心,因得了诧异的结果,发着怔。彭广看着他正拼了命涨红的面颊,踉跄上前挽起他的身子,走了两步却再也支撑不住两人的分量,轰然跌在地上。
“哇……”那孩子居然在彭广的掌下逃得性命,半晌后终于哭出声来。
梵音在他无止境的喧嚣中微舒了一口气。彭广扑哧笑了,鼻子里燥热的气流喷在梵音的额头上。“后悔做强盗了?”他鼓足劲头,架着梵音滚上还有活气的床铺,两人用冻僵的四肢互相缠绕着,让这一家人生前的体温捂暖自己的身子。
梵音的伤很久之后才得痊愈,那时已近仲春了。西北的春天特别短,在冬天阴暗的炕上蜷缩了几个月,忽然走出屋子,一下子就被明媚的阳光照得满眼生花,仿佛被扎痛了眸子。
寨子里很多新面孔,陌生地从身边飘过,梵音彷徨地在寨子里慢吞吞地穿行,太阳晒得久了,出了身汗,愈发虚弱起来。他躺在青草坡上,闭上眼歇了口气,头顶上人影晃动,有人笑道:“你到处乱窜,在找什么?”
“找些酒吃。”梵音懒散地瞟了站在身边的毛奎一眼,道,“不知是谁,把我屋子里的酒都偷吃完了。”
毛奎道:“大当家的说过,万不能让你再沾一滴酒,你那些瓶瓶罐罐早被他搜去了。”
“还不是便宜了彭广。”梵音道。
毛奎笑道:“虽是气话,却没有错怪了他。瞧这个。”
毛奎把一只酒壶送到梵音面前,摘开盖子给他闻那浓郁的醇香。
“你猜这是哪里的酒?”
“登县。”
梵音伸手要取过酒壶,毛奎却缩回手去,蹙眉将鼻子凑在酒壶口上闻了闻,惑然道:“果然嗅上一嗅就能知道?”
梵音一把夺过酒壶,往嘴里倒得个干净,道:“青州这地方,能喝得过的酒,也只有登县的。定是彭广打下了登县,叫你回来显摆。”
毛奎笑道:“他爹说的话,他从不肯听一句。说不许攻打登县,他偏要打,说不给你酒吃他偏要给。后面还有一车呢。”
梵音心不在焉地长出了口气,没有往车上看一眼,毛奎有些讪讪的无趣,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招呼人把车往梵音屋子那边赶。
“哦,对了。”毛奎忽又道,“大当家的知道你身子好了,十分高兴,这就要回来办那件事呢!”
赤须龙因梵音不顾性命搭救出彭广,不知感激还是赏识,认准了要收梵音做义子。亲生父亲都不见得待见,更何况是彭广的父亲呢。梵音第一次听说就不以为然,如今得知赤须龙大老远回来就为办这件事,甚至还有些怫然不悦。他亦不知为什么要着恼,暴躁咬着牙,盯着天空喘气。
赤须龙与青州军交战已有两个月了。曹皖诱捕了他的独生儿子,毒打逼供不说,竟还要偷偷解入京城,想到彭广一入京城就有千刀万剐之虞,当爹的心中冲天大怒,待彭广伤势转好,立即调齐三乡八寨的好手,杀入青州城内,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幸有曹皖自总兵衙门调得精兵,逐巷逐屋争夺交战,只一日便将流寇逐出城去。赤须龙勉强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加之将押解彭广的二十多个弓兵全家杀得干干净净,总算心满意足。
彭广后来对梵音道:“你说那时为了混入押解的车队中,让那弓兵撒谎,便许诺饶了他全家性命,却不知这次死的几百号人里有没有他一家老小?”
梵音在病榻上十分不耐烦,道:“这时又在乎起这个来了,你这人越发地婆娘起来了。”
彭广大怒,骂了一通,见梵音一脸的不在乎,才愤然走了。之后梵音便没跟他说过话,后来才知道他不顾父命,领着两寨弟兄近两千人不停攻打青州城。
曹皖自然不会示弱,与总兵衙门商议下对策,击退彭广之后,还乘胜追击,顺便堵截了赤须龙一伙土匪下山滋扰的必经之路,如今更是趁开春进山剿匪,闹得赤须龙各寨鸡飞狗跳。
赤须龙在外足不沾尘地与之周旋,彭广却领一支奇兵绕出山去,强占了青州附近的登县。
梵音这时只顾在房中一杯接一杯地吃酒,指望能够烂醉,全然没有去顾虑彭广此举的凶吉。待他被彭广从床上拽出来的时候,还在懵懂着日月流转。
“难道今天就是吉日?”他在浓烈的日光里仰面,彭广的面庞背着光,越发地阴暗。
“没有吉日了。”彭广道,“我爹死了。”
梵音觉得如释重负,此时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嫌弃赤须龙干儿子这个身份,他这些天来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隐隐添了些肮脏的臭气,在彭广这句暗无天日的语声中,突然神清气爽,酒也醒了大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