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21(十一 )
显锋剑以“蟾魄之铁”炼就,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质地异常,明明发出烈日般的光焰,剑气却是浸寒透骨,冷热交集,锋锐无比。宁徊风的长剑圈到一半,已被斩断,而他剑上所附的绵柔阴力根本不及传入,显锋剑已毫无阻滞地一划而过。
宁徊风探出的左爪刚触及许惊弦腰间衣带,就已被卷入剑芒之中,飞溅的鲜血被瀑流冲刷成一道红色的水墙。
宁徊风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断手顺瀑流坠入索桥之下,失去的手指似乎尚能感应到许惊弦衣带的质地,随即剧痛才直捣心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这是叶莺舍命换来的良机,许惊弦面对杀父仇敌狂怒交加,一剑功成仍不停手,显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取宁徊风的心脏。
宁徊风剑断肢折,却也不肯束手待毙,他右手疾扬,将断剑射向许惊弦面门,脚下无声无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对方下盘。
许惊弦一心置强敌于死地,偏头让开断剑,对那一脚却不避不让,显锋剑剑势半分不改,穿瀑而过,遇水而幻化为万千绚彩,如一道从天穹之外垂落凡尘的长虹,似一抹将人世丑恶映照无遗的霞光。
宁徊风望着那似真似幻的剑光劈胸而至,一时竟似沉陷于幻象迷梦之中忘了抵抗,剑锋透胸而入。与此同时,许惊弦小腿已被宁徊风踢中,这是宁徊风濒临绝境之下的全力一击,力道何等巨大,他一个踉跄,不禁松开显锋剑,接连退出三四步。
宁徊风垂首望着胸口的剑柄,满脸惊诧。鲜血由他体内涌出,剑刃上却丝毫不沾,依旧明亮如镜。显锋剑自有灵性,沾染了血光之气后,剑锋上的绚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见。宁徊风喃喃叹道:“此剑实是大凶之物,死于其手,当可瞑目……”他那一脚让许惊弦身形不稳,剑锋略偏一线,虽刺入胸膛却未能当即致命,但显然已无生还之望。
许惊弦得报大仇,却蓦觉胸口一酸,义父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但纵然杀死了宁徊风,义父亦无法复生,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冤冤相报又有何意义?
他顾不得理会宁徊风,俯身抱起叶莺,但觉她身体轻若鸿羽,口、鼻、眼中都渗出血丝来,沾在苍白如纸的脸庞上,哪还有往日娇蛮的模样?心知宁徊风那一掌尽施全力,不知是否还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叶莺缓缓睁开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没哭,是瀑布的水流……”
叶莺骂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哭,算什么朋友?”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却又咯出一大口鲜血,“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会变,对不对?”
许惊弦强压悲痛:“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景大叔,他医术精湛,定能让你复元。”他哪知叶莺已用“玉碎”之功震断全身经脉之事,莫说不能及时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是回天无术。
叶莺被许惊弦抱在怀中,既觉欣喜,又觉羞涩,面上如火般烧灼,忽就生出力气来,挣扎着推开许惊弦站起身来:“你看,见到你替义父报仇雪恨,我一高兴就没事了……”心里却知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许惊弦见她有余力起身,而且神志尚清,还有心思开玩笑,或是性命无忧,心头稍安。暗忖景成像废了自己丹田,总是有些愧疚,就算请他救治非常道杀手亦断无拒绝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闯过龙判官这一难关。当下柔声道:“你好好歇息吧,一会儿我再来陪你。”抬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丝。
叶莺拉住他:“对了,有一件事你要帮我完成。”
许惊弦见她无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当遵从。”
“日后见到我师父,告诉他:我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许惊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劝,唯点头应承。
忽听宁徊风嘶声道:“许少侠想不想听我将死之言?”
许惊弦转头瞪着他:“你还有何话说?”
宁徊风独目中闪过一丝悯然之色:“原来人临死之时,才觉悔悟。我给你那鹰儿下了剧毒,如今把解法告诉你,亦算稍减你我的恩怨。”
叶莺大喜:“快救救小家伙……”
许惊弦不料宁徊风竟有这般好心,顿觉对他恨意减了几分。便扶着叶莺上前几步,又见到宁徊风怔立索桥、独目断臂、剑插胸膛、气息奄奄的模样,只怕一拔剑便会当场气绝,也并不急于收回显锋剑。
宁徊风断断续续地道:“那鹰儿所中之毒来自天竺,名唤……”他失血过多,虚弱至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许惊弦尚留一丝警觉,但叶莺心急救治扶摇,凑过头去:“你说什么?大声些……”
蓦然间宁徊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色,一把抓住叶莺。许惊弦大惊,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面门拍去,宁徊风竟不闪避,面上硬挨一记,反拉着叶莺借着许惊弦的掌力往左边踏出。索桥本就狭窄,他跨出两步后已至边缘,斜靠在索桥铁链之上,不停喘息,满脸得意的狞笑。
许惊弦大怒:“死到临头还耍花样……”
正待上前,只听宁徊风冷冷道:“再过来一步,我就让叶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声音虽然颤抖不止,却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语调。
那索桥并无栏杆,只有两根铁链围着,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许惊弦见宁徊风目光散乱,几近疯狂,知他自忖必死无疑,不敢再逼。
叶莺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许惊弦,嘴角竟还挂着一丝笑。其实宁徊风已是强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余力,完全有机会挣脱。
只不过,与其死在许惊弦的怀中,看着他为自己愁眉不展、郁郁心碎,偏又无可奈何,最后直至厌倦,还不如就让宁徊风杀了自己。至少,这样他就会记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间女子的玲珑心思,又有几人能懂?
宁徊风已近油尽灯枯,连咳几大口血,语不成调:“第三个谜语:许少侠是希望我死前给你留下神剑,还是美人?”
许惊弦不答,只在心里痛骂自己:明知宁徊风诡计多端,为何还要信任他?
宁徊风大笑:“这个答案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我会让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我宁徊风!”他自知大限即至,不再给许惊弦任何机会,用劲将叶莺一推。叶莺一声惊叫,跌入万丈深渊,最后一句话响在许惊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声音很快被浪声淹没。
许惊弦只看宁徊风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顾一切地冲前去救,哪知宁徊风右手推出叶莺后并不收回,而是毅然拔出胸口的显锋剑,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许惊弦刺来。此人明知必死无疑,却还非要拉着仇敌一起陪葬,确是狠到了极点。
许惊弦见叶莺被推下深渊,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去神志,哪还顾得上什么武功招式,只朝着宁徊风猛扑过去,眼看显锋剑刺来,闪避已然不及。虽然宁徊风手上已无力,但以显锋剑的锋锐,势必透胸而过,他唯有暗叹一声:想不到自己竟会死在显锋剑下。
蓦然宁徊风一声哀叫,原来扶摇在空中盘旋多时,终于觅得良机,凌空俯冲而下,利喙正啄在宁徊风头顶正中。雷鹰本就是鹰中神品,此时含怒而动,劲道何等凌厉,这一记将宁徊风头顶生生啄出一个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难相救。
宁徊风最后一口气已泄,脚底一软,显锋剑拿捏不住,从许惊弦胸前半寸滑过。人剑一并倒跌下索桥,坠入茫茫江水之中……
扶摇在空中连续几个转折,对着主人连续发出数声悲啸。或是因为中毒太深,那一对鹰眼中全无素日的明澈锐利,尽显迷乱之意。它随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许惊弦呆呆望着扶摇消失在云深雾绕之中,心头大恸,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索桥之上。仅仅半日之间,叶莺、扶摇、显锋剑尽皆失去,对他打击之大,几不亚于四年前在泰山绝顶亲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一时心乱神迷,浑如痴傻。
明将军与龙判官一直静观事态,但对顷刻之间的变故皆始料不及。
龙判官长叹道:“老夫今日的做法一定大出宁徊风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样让老夫吃惊不小。此人虽一向以文弱谋士的面目示人,却亦有江湖汉子的刚悍勇决。老夫四年前栽于他手,曾视为平生大辱,如今看来,倒也不算输得毫无面子了。”
明将军亦是一叹:“宁徊风虽然号称算无遗策,但这一次却是错了。若与许少侠公平一战,他未必没有胜机。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一意投机取巧,妄图不战而胜,反倒自取灭亡。”这番话正中要害,此仗宁徊风并不是在武功上输给了许惊弦,而是他沉陷于阴谋诡计太久,只知挑拨人性中的邪恶与奸诈,却忽略了人类天性中的刚直不屈与豪勇血性,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龙判官身影不现,但视线却透过重重飞瀑直盯在明将军面上,“可惜的是老夫与明兄之间,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刚才就说过,此地乃是绝佳的埋骨之所。无论你我孰胜孰败,孰死孰活,皆可无憾了。”
龙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袭荧惑城、逼死泰亲王,一战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却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岂能无憾?反观老夫,之所以参加刺明计划,为的就是这一战,胜败皆可抛在一边,能与君交手,足遂平生之愿。以此而论,气势上将军已输了一筹矣。”
“此言差矣。”明将军不动声色,“气势来自于强大的实力,而不是口舌之争。”
“说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实力来看,明兄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么?”
“机会不大,但还不至于束手就擒。”
龙判官的笑声回荡山谷,良久方歇:“这句话老夫是否可以理解为:天下第一高手已丧失了与我对敌的信心?”
明将军叹了一声:“龙兄并不是宁徊风,何必徒争口舌之利?”
龙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误会。今日之战,老夫自知无比艰难,所以只好先打压明兄的气势,以稍增胜算。”
明将军大觉惊讶:“别人或许瞧不出明某的伤势,但以龙兄的眼力,又在飞瀑之后观察许久,自是了然,为何还要如此说?”
龙判官厉声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恶名,但决非贪图便宜之人。与明兄一战是毕生所愿,若胜之不武,又有何趣味?暗器王与明兄泰山绝顶一战,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却也懂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面对的就是数千大军的围攻,而非单枪匹马的老夫。”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就算明某死于乱军之中,亦无怨言。”
“泰亲王待我不薄,我方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这个汉人可不会做乌槎国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战,是武道之争,与名利权势无关。”
明将军拱手一揖:“这一礼,敬的是龙兄深明大义。”
龙判官的声音骤然压低,如一座大山般缓缓迫来:“老夫等了数年,总算等到了与明兄交手的机会。若是明兄战而不死,再来与老夫讨论大义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