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1909心如铁(八 )
吴青箱怒目而视:“你!”
罗觉蟾却又爬出车厢:“依莎贝,来来来,我来帮你赶车,让女人家干这个活儿总不是个事儿……”车辕处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和女子的低低笑声,过一会儿,却又传来了罗觉蟾一副不着调的京剧腔:“长梦千年何日醒哪——睡乡谁遣警钟鸣哪——腥风血雨难为我哪——好个江山忍送人哪!”
正是《警世钟》的起头四句。
静夜如墨,狭小的车厢里,只有缝隙里间或露出一两丝微光。
梁毓与吴青箱沉默对坐,半晌吴青箱终道:“你说得对,我今夜就走。”拿了几样东西,吴青箱悄悄往外走,路过前院那一溜荷花缸时,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摩挲。暗夜沉沉,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吴青箱慢慢回首,却见得严九站在他身后,身上穿一件玄色长衫,便似融入了黑夜之中。
吴青箱起初是惊,随即便镇定道:“大表哥,我向你道别。”
严九背着手:“你要去哪里?你的行李不曾拿,可你却拿走了谭大爷的凤矩剑。”吴青箱不答,眼神坚定。
严九又道:“严家子弟,不涉政事。你虽是外姓,可学了严家的八卦连环掌,也是一样。”吴青箱依旧不答,眼神却未曾动摇。
表兄弟二人在院中对峙。后半夜的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无,天上无星无月,一道道汗水从吴青箱面上流下来,就在这寂静之中,严九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拿了谭大爷的剑,你知道谭大爷是怎样一个人?
“十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和昨天一样。谭大爷是忠臣,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和五哥去看他,第二天就要处斩了,他却也一点退缩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可是他被砍头了,连个全尸都没保下;五哥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却死在八国联军的枪下。这个世道,那样的大英雄大豪杰都会枉死……”
吴青箱忽然开口:“因此你心灰意冷,这些年不再教人习武,也不许家人涉及政事?”严九被驳,他也不再开口,只是慢慢地举步向前,身形如渊渟岳峙,迫得人难以呼吸。吴青箱叫道:“大表哥,你真要拦我?”
话音未落,严九一掌已经劈了下来。吴青箱不敢拔剑,反手相迎。
严九用的也是八卦连环掌,只见他身似游龙,掌若惊鸿,与吴青箱所习八卦掌虽是同气连枝,但两人功力相较,严九超出吴青箱何止一倍!
两人对了十几招,吴青箱被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眼见难以脱身,他忍不住道:“大表哥,我此刻心情,与你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
严九听得怔住,手上招式终是放缓,吴青箱借此良机,身形一纵出了院门,回首却见严九依旧怔怔地站在院中,暗夜如墨,看不见他面上神情。
此刻已近天明,正是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分。吴青箱带着凤矩剑匆匆而行,暗想这一夜发生的许多事情。
再穿过一条胡同,就是摄政王府,他加快步伐,忽见一个高挑人影拦住前路,他一惊,伸手握住凤矩剑剑柄,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缓缓转身,长叹一声:“慕良,你不是答应离开北京城么?为何会在此地?”
吴青箱不由松开剑柄,出了口气:“梁兄,还好是你。”
梁毓道:“慕良,你还没有答复我,你为何还未离京?”
吴青箱道:“我还有一点小事没办,处理完毕,马上就走。”
梁毓依旧身穿一件长衫,静夜之中,衣袂无风自动。他看了吴青箱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慕良,你何必如此执拗。刺杀摄政王之事,一次,就已够多了。”
小巷漆黑,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吴青箱大惊失色,后退一步:“你,你怎知道?”梁毓叹道:“第一次刺杀,你脚下所踏便是八卦连环掌的步子,手中刀法一半是你自创,一半是由八卦掌中化出,因此你闯入天牢之时,不敢再用。因柳捕头亦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初时不识,再看几次,自然会揣测出你武功路数,连带严家。”
吴青箱低头道:“是。”
梁毓又道:“我与你相交这些时日,知你武功、抱负都是一时之人杰,如此才华,何必枉抛了性命在这件事上?”
吴青箱慢慢镇定下来,道:“梁兄,多谢你好意,但我来京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前些时日所以未曾动作,一来表兄看守得严;二来我当时身有内伤。如今我身份已经泄露,离京之前,必然要做了这件大事不可。”
梁毓再次叹了口气:“慕良,你的内伤,是般若掌所致吧?”
便是一道闪电劈下来也不会如此震撼,吴青箱心头剧震:“是你!”
那日夜里他刺杀摄政王,自来革命党行刺,多用炸弹手枪等物于公众场合下进行,从未有人想过竟有这般武功了得的刺客入府行刺。当时吴青箱几近成功,却在关键时刻,有人隔着屏风击了他一掌,使他身受重伤,之后又中了柳云一刀,致使功败垂成。
吴青箱想通这一点,脱口叫道:“原来你是满人的鹰犬!”
梁毓摇头苦笑:“我若真是鹰犬,一早就把你送去领赏了。”
吴青箱这时也不由想到二人之前把臂同游的种种情形,那些情谊相处,彼此钦佩,并非作伪。何况梁毓若当真要杀他,又怎会入天牢救他出来?思及往事,他不由对自己方才口出恶言生了几分懊悔之意,但念到自己这一次来京的要事,手指终于又慢慢握紧了凤矩剑的剑柄。
他平定情绪,正色道:“无论怎样,今日,摄政王府我一定要去。”
梁毓道:“摄政王虽非明主,但他若一死,更无他人可以维持,到时社稷倾危,天下必然大乱,慕良,你可曾想过,到时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吴青箱大声道:“我只知他若不死,清朝不亡,将来死的百姓,必定更多。”他一翻掌心,掣出凤矩剑,“道不同,不相为谋。梁兄,我志不改,动手吧!”
梁毓面色沉肃:“我一直看重你才华,但国事当前……也罢!”他缓缓抽出那柄乌沉沉的长剑,两道剑光霎时照亮了天幕。
大雷音剑是少林绝技,奇妙的是它不传僧人,只传俗家弟子。但即使是俗家弟子,所习者依旧不多。传言数百年前,少林一名俗家弟子以大雷音剑扬名江湖,甚至成为武林盟主,但后来,他也正是用这套剑法误杀挚友,最后此人心绪冷落,远走异乡。而这套剑法,也被视为不祥。
剑光交错,迸出的光芒夺人双目,仿佛那个时代里无数曾经存在的,或是已经陨落的流星。
——“梁毓,我是为了这个国家!”
——“慕良,我何曾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好人家来歹人家,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罗觉蟾哼着西皮流水,身后的依莎贝轻轻地笑:“我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可我喜欢你唱的曲子。”
罗觉蟾转过身来,笑道:“咱两个虽是露水姻缘,倒也情好似夫妻。当年你要不是丈夫死了,来中国接他的生意,咱们也不能见面。这在中国有句老话,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依莎贝笑道:“你说这样的好话哄我,必定是有所求,说吧,你要什么?”罗觉蟾亲了一下她的脸:“干吗说这样生分的话?我不要什么,只想借你一样东西。”
夕阳西下,梁毓自醇王府中走出,在一个小胡同里,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哎哟,梁大公子,摄政王手下的小诸葛,没品级的卿相。”
梁毓神色自若:“觉罗禅·溥岑。您是恭亲王之孙,身份更不同寻常。”
恭亲王奕当年和慈禧太后一同发动辛酉政变,亦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他的长子载徵却是极度放荡顽劣的人物,甚至有传说同治帝染上天花,就是他带天子去烟花之地所致。他在外面生下不少私生子,恭王下令一律不准入府,只将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觉罗禅”给了他们。
罗觉蟾脸色骤然一变:“不敢当,不敢当,贱名岂辱清听。”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又道,“梁大人,您知道我今儿找您是干什么吗?”
梁毓淡淡地:“我未授官职,不敢当大人之称。溥岑,你是为了慕良的事情来的吧?”
罗觉蟾笑道:“对啊,他被杀了,我总得讨个交代。为私,他是我表舅;为公么……”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公”字该如何理论。
梁毓道:“为公,你是满人,他是革命党,不知有何共通之处?”
罗觉蟾想了想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很有道理。何况我武艺稀松,又没背景,找你算账也是无从算起。”
梁毓不再理他,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枪响,梁毓只觉后心一凉,低头一看,前胸处一个血洞,鲜艳的红色慢慢扩散开来。
此刻仍是夏天,罗觉蟾衣衫单薄,决无藏匿武器枪支之处,可那柄枪又是从哪里来的?
梁毓挣扎着转过身,罗觉蟾手里,正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掌心雷:“其实你也不算坏人,可你杀了我朋友,总得偿命。”
那年秋天,罗觉蟾为避祸,启程去了广州。
这是宣统元年发生的事情,换成公元纪年,便是1909年。两年后,辛亥革命震动天下,清朝政府如吴青箱期待的一样灭亡,可是也如当年梁毓料想的一样,天下大乱。满人们被罢黜了钱粮,汉人们依旧流离失所。距离真正光明的年代,还有几十年的光景。
——神州毕竟,几番离合?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