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天,少年(三)
几人朝山庄深处走去,偌大的山庄安静得很,苏长衫不知为何突然放慢脚步,低声问景行止:“山庄里的仆人呢?”
这时君无意走在几步开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景行止的神色顿时黯然,低声回答:“都被关在冶炼室里。”
行止山庄的冶炼房自然很大。火炉煮铁水,四周封闭,被关在那样的地方,就算不被杀,也绝对过得很难受。
苏长衫点点头,之所以要避开君无意,是因为他担心以君无意的个性,若是知道有人受困,必然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人。
两人被安置在南面的厢房住下。景行止虽然输掉了山庄,但出入自由,还有几间没人住的房间随他使用。
反正山庄大得很,也幽静得很。
君无意负手站在窗前,阳春三月桃花怒放,一眼望去满树繁华如烟似雾,树下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娇柔的花树心事重重地照着水中自己的影子。
“苏同,你可觉得奇怪?”君无意回过头来。
从一进庄园,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越来越清晰,也许是因为庄园太大,山水楼阁又如此恢宏整洁,却没有看见人影;也许是因为池水清澈见底,却隐隐透着血腥的味道--君无意出身名将世家,十三岁便上战场,太熟悉这种味道了。
那些染过血的大地,无论春去秋来,哪怕春草复生、鲜花遍野也仍然在空气中飘散着一缕惊心动魄。
行止山庄真的如传说中一般,埋葬着累累白骨?
可那位俊美开朗、心无城府的年轻庄主,并不像嗜血的屠夫。
苏长衫看君无意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苏长衫点点头,缓步走到他身边:“我也是第一次来行止山庄。”
“哦?”君无意微微有些意外,旋即露出温暖释然的神色。苏同此人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苏郎交朋友,交的就是朋友本人,至于朋友的声名背景如何,向来不在苏郎的眼中和心中。
于是,苏长衫很了解景行止,却不了解行止山庄。
市井间关于行止山庄鱼吃人的传闻,固然是无稽之谈;但浮云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庄园里,肯定有什么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那不仅是君无意的直觉,也是苏长衫的。
湖水错落倒映着远近亭台楼阁。
林阴小道延伸向不知名的深处。
--千湖水底可有枯骨?
--百花深处可有迷梦?
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震撼,两个少年竟都微微失神,直到一阵落花窸窣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苏长衫的目力极好,指了指前方:“你看那边。”
桃花树下竟有只轿子。
一个绿袍人坐在轿子上,轿子也是绿色的,就像烟雨葱茏的庭院里突然生出了一株苍翠大树,枝叶冠盖如云。
绿袍青年俊美如同古树上的新枝,坐在轿子上无端便有一种气势。
虽然他的身材比寻常人矮小,腿也似乎有些不便。
看到两个少年朝他看过来,他眨眼笑了一下,眉宇间狷狂冷秀。
苏长衫潇洒地纵身一跃到窗外。
“苏……”君无意来不及阻止,只有轻身按剑也随之跃出。
待靠近了轿子,君无意才发现,那人的眼眸竟也是绿色的,他并不是中原人!
未及开口,对方的目光便定定落在君无意的腰畔--那里有把剑,白衣少年的手轻而稳定地按在剑上。
“你见过微生砚?”绿袍人的眼睛突然一亮。
少年这样的握剑姿势,世间罕见。
君无意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微微怔了一下才点头:“三年前,我习剑时有一处不明,于是在领兵路过川蜀时,拜见过微生先生。”少年的眸子明亮坦诚,“当时微生先生看过我的剑式,不仅解答了我剑招中的疑惑,而且将我的七十二路剑法简化成三十六路,恰似行云流水,更加得心应手。”
“把你的剑法使来看看!”绿袍人双手用力一按,人已经从轿子上腾空而起,一掌袭来!
眼见他突然出手,君无意自然下意识地出招应对。但对方没有用兵器,他的剑也就没有出鞘。
“出剑!”绿袍人的脸色阴沉寒冷,似乎君无意要是再不出剑,就会一掌打死他。
君无意的武功虽不能说独步天下,但行走江湖也少有敌手,这一刻却被对方一掌封住所有的退路--他不得不出剑!
剑气寒光如雪飘摇,绿袍人只以双掌应战,竟似在风雪中引吭高歌般酣畅淋漓!君无意的剑越来越快,绿袍人开始还有阴狠的杀气,武功又明显高于君无意,让他剑气受阻;后来对方的招式不知为何慢慢褪去了戾气,切磋过招,君无意掌下的三十六路剑法便如春风坦荡拂过大地。
一直斗了百招有余,绿袍人似乎还意犹未尽。等君无意收剑,他才回过神来:“好,好。”脸上满是怅然若失的神色。
苏长衫见他们切磋完了,才悠然走上前来,问那绿袍人:“听说,你胜了景行止的‘蜀道难’?”
“不是我,是我家主人。”绿袍人的目光扫过灰衣少年时,顿时又恢复了冷傲狷狂,先前那一丝怅然如晨露消失不见。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是诧异--如此人物,竟然只是个仆人!
“传话给你主人,我要与他打个赌。”苏长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赌?”绿袍人瞳孔一缩。
苏长衫淡淡俯视他:“什么赌,他来了自然知道。赌输了,烦请他把山庄还给景行止。”
“好大的口气!”绿袍人放声冷笑,轿子突然平地而起。
绿袍人伸手朝苏长衫的肩上拍去,随意得像是老朋友要为他掸去衣襟上的灰尘。君无意的脸色却是一变,拦在苏长衫面前,将他轻轻往自己身后一带。
这一掌于是稳稳落在君无意的肩头。
君无意也纹丝不动。
绿袍人眼眸闪烁,赞了一声:“好。”他的手放下帘子,轿子便轻飘飘地离地,像是情人遗落的一声叹息,慢慢消失在桃花深处。
雨正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
远近树木都变得蒙眬起来,江南的春色由清亮变得迷离,像是一双尚未睡醒的眼眸里藏着倦怠而悠远的往事。
直到人影不见,苏长衫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见君无意脸色不对。他立刻伸臂扶住君无意,另一只手探向他的脉搏。
“不碍事。”君无意脸色略微苍白,似乎在调理内息,“不在要害。”
苏长衫的脸上一向不见喜怒,此刻却如同远方的云层般暗沉得可怕:“他打你一掌,我还他一掌。”
“苏同!”君无意微微挺直了脊背,“对方武功在你我之上,不可冲动。”
苏长衫的目光碰触到君无意的,瞳子里的寒意终于慢慢褪去,声音也带了几分温度,以及胸有成竹的自信。
“放心,我已经布好了局,只等他们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