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微头发梳好,站起身来,道:“那就这样,我先去祥符县报信,待把叔叔与婶娘接来再商量。”
林依点头,另取一件干净棉袍,与他换上。刚套进一只袖子,外面传来吵嚷声,张仲微侧耳一听,竟是方氏的声音,惊讶道:“我还没去报信,婶娘怎地就来了?”
林依还不信,走去将门打开一道缝,朝外一看,那拉着张八娘又哭又笑的,还真是方氏。她很能理解方氏见到女儿的心情,但这毕竟是酒店,闹出这样大动静,怎么做生意?
门外,杨婶已开始劝说方氏,让她小声些,莫要影响其他客人。方氏哪里是肯听劝的人,闻言声量更大了些,尖着嗓子叫道:“这可是亲妹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还叫她做这些粗笨活儿。”
这哪里是在驳杨婶,分明是在骂林依,林依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久了,圆滑许多,并不出去接话,只招手叫张仲微近前,把他朝外一推:“婶娘骂你呢,快出去辩解。”
张仲微对方氏,也深感头疼,暗叹一口气,走出去解释道:“婶娘,我们疼八娘还来不及,哪会逼着她做活。”
张八娘轻扯方氏的袖子,小声道:“娘,是我自己要帮忙的,你别怪二哥二嫂了,咱们进去再说。”
方氏叫道:“有甚么见不得人的话,还非要进去讲?我就在这里站定了,不讲清楚,谁也别想走。”
林依将门框狠捶几下,心想今天的生意,只怕是做不成了,以其开着门把客人吓跑,不如趁时辰尚早,关门打烊一天算了。她走出门去,与店内的两三位客人团团万福,称张家脚店今日关门歇业,请她们明日再来,又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书,今儿轮到我家。”
客人们都是过来人,不但没刁难,反而冲林依理解一笑。林依亲自把她们送出门去,再三道歉。
方氏见林依被迫关了店门,十分得意,转向张八娘道:“你别怕,有娘与你撑腰,他们不敢欺负你。”
林依被气笑起来,到底是谁欺负谁?她很想与方氏理论一番,但考虑到今日的主角并非方氏,而是张八娘,便把火气忍了下来,问方氏道:“婶娘好些日子没进城了,今日怎地有空来坐坐?”
方氏看起来比林依更生气,竖起眉,瞪了眼,边讲边骂,林依与张仲微费了大力气,才听明白个大概,原来方氏今日来,完全是误打误撞,她原本的目的,是来借钱的,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张八娘在做活,一时怒气直冲脑门,就把借钱的事忘了,改骂起林依来。
林依听完这些话,满腹的气愤,全化作了哭笑不得,直截了当问道:“婶娘,你就不问问,八娘子为何只身来了京城?”
方氏看了林依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这还用问,定是我大哥高升,举家赴京了。”
林依彻底无语,与这样的糊涂人,还有甚么好说道?她决定使个金蝉脱壳,将方氏留给张仲微兄妹俩去应付,遂道:“婶娘大清早就赶来,想必还没吃早饭,我这就下厨去,炒两个你喜欢的菜端上来。”
方氏没觉察出林依是想溜,反而对她这番贤惠的举动,稍感满意,于是端着架子轻一点头,到桌边坐下来。
林依舒了口气,迅速溜到厨房。青苗正在厨房里洗菜,准备做早饭,见林依进来,问道:“二少夫人,前面出了甚么事?我听见有人嚷嚷,正想要去看,又平息下来。”
林依挽了袖子,与她帮忙,道:“没出事,是二夫人来了,今日歇业一天。”
青苗嘀咕道:“二夫人好大的派头,她一来,咱们就得歇业。”她从菜筐里又翻出根萝卜,问道:“早上多加菜?”
林依没好气道:“加甚么,照常,她耽误我一天的生意,这损失还没处讨呢。”
青苗很高兴林依这态度,欢快应了一声,把萝卜放了回去。两人齐动手,早饭很快便得,青苗正要朝外端,林依拉住她道:“咱们吃饱了再出去,待会儿还不知怎么闹呢。”
青苗便将托盘放下,盛了两碗饭,与林依先吃起来。还没吃完,就听见前面店里已闹将起来,嘣嘣嘣拍桌子的声音、乒乒乓乓器皿落地的声音,还夹杂着方氏尖厉的叫骂声。
青苗几次想站起来,都被林依按下,只得随林依的节奏,慢慢吃完饭,又慢慢把碗筷洗了,直到前面渐渐安静下来,才端了托盘,一同朝店里去。
方氏余怒未消,见到林依主仆进来,马上骂道:“一顿早饭,花了个把时辰,你想把我饿死?”
林依根本不理她,把托盘朝桌上一放,就唤杨婶取笔墨纸砚来,问道:“坏了哪些物事?”
杨婶一面仔细察看,一面禀报:“屏风一架、装果子的小碟两只,酒杯三个。”
青苗上完菜,扭头叫道:“还有一把椅子也砸坏了。”
林依一一记到纸上,搁笔责怪张仲微:“明晓得婶娘火气大,还端酒与她吃。”
方氏气道:“我来看望亲儿,酒也不能吃一杯?”
林依还是不理她,搬来算盘,一面算损失,一面报数,她故意把损失报高了些,听得张仲微都直皱眉,深恨刚才手脚慢了,没能拉住方氏。
方氏见林依只算账,不理她,故意挑衅道:“不过砸坏你几个杯盏而已,怎么,你还想要我赔?”
林依推开算盘,笑道:“婶娘哪里话,咱们如今虽然是两家人,可毕竟也是你养大的,别说几个杯盏,就是百个,千个,也由得你砸。”
这话讲得极中听,就是张仲微方才对她还有些埋怨,此刻都消散开。方氏对这话,也挑不出错来,哼了一声,气呼呼坐下。
林依走到饭桌前,招呼他们落座吃饭,张八娘眼睛红肿,想来是刚刚又哭了一场,林依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安慰道:“莫要难过,婶娘在这里呢,定会与你作主。”
方氏听见这话,脸上有明显被惊醒的表情,问道:“八娘子,你是因何被休?”
林依诧异非常,方氏已大闹一场,物事也砸过不少,却连张八娘被休的原因都还没弄清楚?那她方才大发脾气,是为了甚么?
杨婶凑到林依身旁,小声告诉她:“二夫人一听说八娘子被休,就气到拍桌子砸板凳,吓得八娘子只晓得哭。”
林依明白了,敢情方氏是只顾着发脾气,还没来得及听缘由。张八娘抽抽搭搭,把她被休的原因,讲了一遍。方氏气道:“男人官场上的事,与女人何干,你舅舅这回太过份。”
林依默念一声佛号,到底是亲娘,脾气再坏,脑子还算清醒,没糊涂到把罪过推到自家闺女身上去。
张仲微见方氏也有责怪方睿的意思,便道:“婶娘,八娘子还想回去,你说她糊涂不糊涂?”
方氏没作声,内心十分矛盾,她心疼闺女不假,但张八娘被休,是使张家蒙羞的一件事,往后不管是张伯临,还是张仲微,都会因此事被人嘲笑,这是她很不愿看到的。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闺女是亲生的,儿子也是亲生的,到底是为了脸面,送张八娘回去,还是顾全张八娘后半生的幸福,留下她来?
方氏神色复杂,可是少有的事,林依和张仲微都看呆了,一时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方氏犹豫时的小动作,同张八娘一样,都是扭手指,左扭扭,右扭扭,直到林依担心她手指断掉,才开口道:“此事重大,我要同你爹商量商量。”
张仲微急道:“这有甚么好商量的,咱们还在眉州时,方家待八娘就不怎样,如今咱们远在京都,她待遇如何,可想而知,好容易离了那里,就在娘家安稳住下来,还回去作甚么。”
方氏此刻十分冷静,与他道:“我晓得你心疼妹子,可也该替你哥哥,替你自己想想。”
这话显见得就有些重男轻女了,张八娘不知该继续哭,还是该庆幸方氏也有将她送回去的心思。
林依觉得他们都有些想当然,张八娘已然被休,再送回去,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还得看方家乐意不乐意呢。接受张八娘被休的现实,固然丢家族脸面,可腆着脸皮去求方家重新接纳张八娘,就不丢脸了?况且,张八娘原先在方家的地位就不怎样,被休后再回去,只怕更要被方家人踩在脚底下。
林依明白,自己身为侄儿媳,若讲出这些意见,实在算得了多话,但一看到张八娘红肿的眼睛,她就克制不住,还是讲了出来。
方氏听完,又生起气来,问道:“照你这样讲,送她回去也丢脸,不送回去也丢脸,那究竟是送她回去好,还是不送她回去好?”
林依暗自腹诽,亏方氏还自诩出身书香门第,理解能力竟如此低下,她的意思如此明了,是想留下张八娘,方氏为何就听不明白呢?她哪里晓得,方氏不是没听懂,而是自身犹豫不决,她这番话,其实也不是在问林依,而是在问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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