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谁一片深情付东流?
直饮至月上中天,他们三人方才散了。草衣道人看他们這样投合,便要他去送她,蘅芜号在湖面不远处等着。
好美的夜,断桥的雪,在月色下发出灼灼蓝光,如跳跃的蓝色艳鬼,如他年老的心,砰砰着。他想问她,明日,他可能去拜访她了?
于是笑问,昨个你怎么一见我,就猜出我是钱谦益了?
她还调皮,纤指往他额上一点,這,這凿了字了。
他逼进,机不可失,真的?
春天漫山遍野的来,不可阻挡。他伸出他黑瘦的手,想攥住她,把她攥在掌心里,从此永不失落。
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水墨一般,写意的看着他,説,這有什么难得?草衣姐姐説你是个大人物,我便朝大人物的方向猜了。早听人説,钱学士這段时间蛰居杭州西湖,再加上你通身的气派和一头银发,除了文坛李杜钱谦盖,还能是了哪个?非你莫属,非你莫属……
他的心徒然一落。
飞流直下三百尺!
不,那是三百尺,是千丈百尺的滑落。
手到半空,悄悄收回,放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僵硬的,你的银发,你的银发……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旋着,原来她猜出是他,是因为他老了,文坛上唯有他這么老了!
——他是老了。
她那么年轻,那么年轻的,年轻若他腰间的碧玉佩饰,泛着碧色。温润,美好,夺目。
可惜他老了。
他唯有抚摩那玉佩了。
他忙语音僵硬的指点断桥风物,岔开去岔开去,他不愿意面对老了這个事实。
柳姑娘,你看,从断桥這看了出去,孤山,葛岭一带楼台上下,铺琼砌玉,晶莹朗澈,有一种冷艳美呢……
是冷,像他的心,突然的从火里抛入了雪中,对比鲜明,更是彻骨。
她喃喃,断桥,断桥,断桥……突然挥舞衣袖,一身红妆的,如一堆燃烧的焰火,如一匹舞蹈的红蛇,撩拨着,燃烧着,舔着,吐着,拔着;
——焰头,蛇蕊,咻咻的要拼了夜色,与它亲了吻了,同归于尽。
她唱起了昆曲《白蛇传》断桥段落: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歌一字,泪一滴,满脸片刻皆是泪水,梨花着雨,哀怨难了。
——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他不是她要来送她的人。
他吓了一跳,天,难道她醉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忙唤她,心疼的,柳姑娘,柳姑娘,你怎么了……
她不唱了,看牢他,泪仍在滴落,一粒一粒如同酸雨,蚀他心头。不好意思,钱学士,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説完,匆匆一拜,不待他觅她入怀,早飞步登上了蘅芜舟,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去不回头。
怎么回事?這样磊落的女子,为什么无凭地落泪,她为谁一片深情付东流?
装了一肚子的疑问和不快,他回去问了草衣道人。草衣説,這次如是妹妹来西湖,明里是拜访文人骚客,交接天下有识之士,暗里却是躲松江才子陈子龙的,她和陈子龙交往四年了。這次陈在家大张旗鼓的纳妾,任是谁,只要心是肉做的能好受么?别説如是妹妹這刚烈的女子……
原来如此!
他知道陈子龙,少年才俊,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他,他,他怎么能和這样的年轻人比拼?他已经老了,她不会爱上一个老人!
于是心暗了下来,暗了下来,直至暗成淡淡的墨痕,但镀了碎碎的金,一想起来,有金子般的温馨,闪着光痕——柳如是,是令他曾经心动的一个梦。只是這梦,怎么蓦然活生生的闯进他的半野堂,怎么令他不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