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前嫌(1)
第一章不计前嫌
待众人研究青霜令稍事休息时,夏天雷唤来许惊弦,低声道:“惊弦陪我去看看羽儿吧。”
许惊弦原是放心不下沈羽与平惑,闻言正中下怀,欣然同行。
北风嘶吼着,夹杂着粉末般的细雪,两人顶风逆行,前往梅影峰后山坳。
夏天雷一路静默无语,面容严峻。许惊弦心知,尽管他口头上已原谅沈羽,但毕竟精心栽培数十年的爱徒犯下叛师之举,岂能轻易释怀?而沈羽一向自视极高,却因一念之差,从此成为江湖笑柄,被诸人不齿。纵然浪子回头,亦难东山再起,凭他素日的骄傲,受此重挫后,还能不能重新站立起来?
蓦然间,许惊弦的心情亦变得沉重。
距离夏天雷住所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林边有一独户小院,虽不过三五间小屋,但在漫天飞雪中乍望见这依山伴林的低矮红墙、明净绿瓦,不由令人心间清爽,宛若踏入逍遥避世的桃源仙境。
这里正是沈羽的旧居,自从他叛师之行昭告全帮后,霍之良早已派人细细搜查过,随即此地被列为帮中禁地,直到今日沈羽归来方才解封,允他重新入住。
门口站了两位裂空帮弟子,见新老帮主齐来,连忙上前问安。
许惊弦道:“已值深夜,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两位弟子对望一眼,齐声答道:“霍门主特意吩咐过我们,六人三岗轮换,不得擅自离开。”
许惊弦心知霍之良担心沈羽归来有诈,所以派人看守以防万一。此举虽然谨慎,只怕会让沈羽心生不安,便皱皱眉头,正要强行下令让二人离开,却被夏天雷轻轻一拉,心知有故,便不再多言。
夏天雷发问:“可有人来见过沈羽?”
一名弟子面露不安,嗫嚅道:“平惑姑娘来过,被我们挡住。后来沐门主又随她同来,我们不敢阻拦,只是随后禀报了霍门主。”
夏天雷哈哈一笑:“霍之良那个粗汉哪会懂得儿女情长?幸好有红衣在。”当即拉着许惊弦入院。
两名弟子原以为会被责问失职,见状稍安。
许惊弦凝目望去,庭院内虽经匆匆打扫,却仍显得杂物凌乱、一片狼藉,应是霍之良派人搜查之故。
而对于沈羽来说,即便拭去了院落内的尘埃,但那些残落在心底的阴霾。却再也无法驱走。
夏天雷低声对许惊弦道:“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命这两位弟子离开?”
许惊弦摇头。
夏天雷解释道:“霍之良在帮中极受弟子敬重,日后也会做上副帮主之位辅佐于你,岂可让他朝令夕改,失了颜面?你可私下告知霍之良,再由他下令撤走守卫,方才稳妥。”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统领之道尚有许多微妙处,断不可凭一时意气行事,自己仍需向夏天雷多多学习。
沐红衣与平惑听到声响,齐来迎接,沈羽却未现身。
夏天雷以目相询,沐红衣低声道:“沈老三独自静坐房内,不饮不食,不言不语,莫说是我,连平惑姑娘说的话也听不进去。”
平惑见到夏天雷,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无声落下,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叩拜不止。
夏天雷长叹一声,扶她起身:“你且放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羽儿在老夫门下十余年,如同己出,既已知错,自然会原谅他。更何况老夫如今年事已高,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再收弟子,老夫就这么一个爱徒,无论好歹也都要继续带下去……”
平惑哽咽道:“我并非替沈公子求情,而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裂空帮岂能容下他这等行径!但请义父重惩不贷,惑儿亦甘愿一并受罚。”
夏天雷苦笑:“老夫知羽儿的行为与你全然无关,你依旧是老夫的好女儿,何须如此?”
许惊弦见平惑花容惨淡,大异往常,心底亦是酸楚难当。
平惑口口声声要求夏天雷严惩沈羽,却依然以“沈公子”相称,还宁愿替他受罚,只因爱之极深,固责之更切。
许惊弦又注意到沐红衣提及沈羽时,脸上只有关切之情,并无怨恨之意,不由想到当初那个假扮侍女的“花生”来,心中暗叹:沐红衣虽是女流,倒也是懂情懂义之人,不似霍之良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如果日后让霍之良做上副帮主之位,亦需要有沐红衣在旁时刻提醒才是。
夏天雷安抚平惑几句,又对沐红衣低声道:“去准备些热水与食物来。”随即笑喝一声,“沈羽,你想饿死自己不打紧,可莫饿死老夫的徒弟。”
房门一开,沈羽走了出来,对着夏天雷翻身跪拜于地:“师父!”两字出口,再也接不下去。他的面上虽无泪水,却有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再无昔日自傲之色。
沈羽上梅影峰时受众弟子所辱,白衣上斑斑点点尽是污垢,却仍不更换,哪还有半点当年那个白衣飘飘少年英雄的模样,想是心中沉痛至极。
夏天雷强展笑颜:“既然为师还活着,你又何必哭丧着脸?”
沈羽道:“得知师父安然无恙,不孝徒儿已然无憾,再无苟且偷生之念。自知罪孽深重,但请赐我一死!”
夏天雷大喝一声:“起来!老夫门下,死也要站着死!何况老夫还没允许你死,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羽应声而起,却仍闷声道:“若能一死以明心志,于愿足矣。”
“放屁!”夏天雷怒道,“就想一死了之,留个烂摊子给老夫么?死难活易,你若还想做老夫门下,便要懂得迎难而上,裂空帮之名因你而毁,你就要痛改前非,重新给老夫挣回来,而不是就此消沉!”
“徒儿纵有此心,却也难掩江湖人之口。即便师父开恩不杀我,我亦难替裂空帮效力。”沈羽音若蚊蚋,面上却是一派倔强。
夏天雷皱眉,喃喃骂道:“老夫真是瞎了眼,本以为收了个聪明徒弟,谁知其实却是个大笨蛋。”他虽有心原谅,但面对一意求死的沈羽,却是束手无策。
要知沈羽叛师之举人人尽知,这等欺师灭祖的行为乃是江湖大忌,纵然夏天雷能够力排众议谅解沈羽,但却无法消除江湖上的蜚短流长。何况裂空帮众弟子心中难服,琅宵门主他肯定是做不成了,若让沈羽当一名普通门下弟子,只怕更是生不如死,必须找个合适的方法好生安顿他才行。
许惊弦灵机一动,心中有了计议:“沈公子可愿入转轮谷?”
夏天雷一怔,揽须沉吟。按说一旦入驻转轮谷迹近归隐,从此无名无势,除非以“转轮重生”废去全身武功才可再入江湖,对于为求帮主之位而不惜铤而走险的沈羽来说,可谓是最大的惩罚;但在裂空帮中,能够成为四大长老之一亦是莫大的荣耀,只有得到帮主充分信任的人方有此殊荣。夏天雷尚不知许惊弦拒绝“风云雷电”四大长老传功之事,暗咐这个提议确是十分妥当,既堵了众人之口,也可让沈羽重获师恩,可谓两全其美。
沈羽略一犹豫,随即决然道:“若还能以此残躯替帮中效一分薄力,实偿沈羽所望!”
“如此最好!”夏天雷抚掌道,“新帮主即位本就须重新挑选四大长老,惊弦既然能如此信任羽儿,老夫自当双手赞成!”
许惊弦微笑道:“若是平惑姐姐愿意,也可陪沈兄一起。只要不坏了规矩就好。”
平惑一怔,随即欣然下拜:“请义父成全女儿!”
夏天雷哈哈大笑:“本帮虽无先例,但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待过些日子,老夫亲自给你们证婚!”想不到本是棘手之事竟被许惊弦一言而解,更能遂了平惑的心愿,老怀大慰。
沈羽望定平惑:“惑儿!你、你还愿意和我一起么?”
平惑咬牙道:“我早早在心中发下誓言,不求荣华富贵,不求绮罗加身,只要你做一个好人,此生愿与君相随。”
沈羽想不到在此刻能听平惑一表心迹,胸口一酸,再也忍不住的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沐红衣正好端着食盒过来,乍见这一幕,尚不知就里。
夏天雷对她笑道:“红衣陪着惑儿去吃些东西,顺便告诉霍之良他们好消息吧,待风声过了老夫通告全帮上下,一齐找羽儿讨杯喜酒喝。”
许惊弦低声对沐红衣说明原委,沐红衣大喜,连声恭贺平惑,又对沈羽道:“沈老三,看在旧日情分上,我们依然认你是兄弟。但从今以后,你若是有半分亏待平姑娘,我们大家可都不饶你!”
沐红衣带着平惑离去,临行前平惑经过许惊弦身边,低低说了句:“小弦弟弟,谢谢你!”
许惊弦见她哭过的眼眶红肿未去,面容却是开怀之色。心知平惑原本是清秋院的婢女,温婉柔弱,全无野心,能与意中人相守一生,实乃毕生所愿,所以才会由衷感谢自己。回想两人当年在清秋院打闹斗气的时光,感怀万千,如今她能得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归宿,也不枉与自己姐弟一场。一念至此,胸口亦觉发烫,纵然长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却也在心间暖成一汪清泉。
待沐红衣与平惑离去,沈羽的情绪稍稍平复,夏天雷便问起沈羽救出白玛之事。沈羽全不隐瞒,如实道来。
原来当日观月楼一战后,沈羽被夏天雷当面揭破,落荒而逃,途中恰又撞见慕松臣等人。他愧对恩师,心怀内疚,实不知应何去何从,只好跟着慕松臣等人一路同行。
沿途鬼失惊、葛双双、谈诗等人分头离去,只有非常道一众杀手相随,最后停驻在一个名叫观雅的小镇上。这里本是非常道的一个秘密据点,但听慕松臣说是借与简歌暂住,不过那时简歌远出在外,并不在观雅镇。
沈羽在观雅镇住了些日子后,神志渐复,想到自己一时利欲熏心,做下背师之举,愧疚难安,越发痛恨引诱自己犯下滔天大错的简歌,本想杀他之后再回梅影峰谢罪,但简歌迟迟未归,只好耐心等待。
无意中,他发现在暗室中囚禁了一位古怪的少女,这位少女正是白玛。虽被关于房中,因看起来天真无邪,不吵不闹,只是每日抱着一面令牌摆弄,就连看守也失了警惕。起初沈羽只当她是非常道掳来的人质,后来却无意听说乃是被简歌扣押,渐渐留心起来。
白玛对任何人全无戒心,只怕在她单纯的心中甚至没有被囚禁的感觉,沈羽抽空过来与她说些话儿,她虽不搭理,却也并不反感,有时自言自语般说些话儿。沈羽并不清楚青霜令的来历,但却从白玛口中无意间听到了“许惊弦”这个名字。因此认定此姝与许惊弦颇有渊源。
过了些日子后,江湖上传来了夏天雷的死讯,沈羽听后再也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不顾一切连夜救下白玛,离开观雅镇。非常道杀手沿路追杀,被他一一击退,总算在夏天雷大唁之际赶到了梅影峰……夏天雷问道:“这观雅小镇在什么位置?”
“就在京师以东八十里处。”
许惊弦微微一震:当年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绝顶一战后,粉碎了泰亲王篡权的阴谋,简歌身份暴露,随即远遁离去不知所终,想不到他艺高胆大,竟就藏身在京师附近,伺机与留在京师的同伙联系。而宫涤尘那时正在京师,只怕早已被简歌盯上,所以他假传与夏天雷扬州会晤的信息调虎离山,宫涤尘前脚离开,简歌立刻就暗中掳走了白玛,随后又率一众手下远赴吐蕃,攻陷御泠堂南宫老宅,从而得到那首事关青霜令的诗文。
但是最为蹊跷的是,如果那时简歌还没得到诗文,为何放心让白玛留在观雅镇?何况还随身带着简歌视为至宝的青霜令?即便解不开的青霜令形如废铁,简歌也不会如此大意吧?莫非其中会藏有什么阴谋?白玛天性淳朴,不懂世人的尔虞我诈,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许惊弦转念一想,白玛虽然性格乖巧,却绝非可强迫之人,若是知道对方心存歹意,岂肯替其解令?简歌能把她从京师中带出来,必是用了哄骗之法,这青霜令恐怕就是诱她动心的“玩具”,而另一方面,白玛只知自己叫做“琼保次捷”,又怎么会从嘴里说出“许惊弦”的名字?多半也是简歌以此相诱……想不到阴差阳错之下,沈羽心中感激自己观月楼点化之德,将功赎罪救下白玛,反将青霜令带了回来,简歌事后得知,必是追悔莫及。何况己方几大高手齐集,更有裂空帮十万帮众,简歌要想夺回青霜令实比登天还难,纵然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必放在心上。
沈羽又想起一事:“我在观雅镇逗留时,曾见到一位四十余岁的神秘女子前来寻找慕松臣,面戴轻纱难辨其面目,但我曾偶尔听慕松臣对她以师妹相称,态度暧昧,不知是何方神圣,过不几日又消失不见了……”
许惊弦立知这位神秘女子必是那九幽府中的天齐夫人,此人多半就是叶莺的亲生母亲,虽然敌友难辨,但若非自己闯入九幽府遇见了她,自己身上所中非常道“误佳期”之毒也难以化解,记得慕松臣曾脱口说出“莞思”的名字,似是有过一段情史。
许惊弦的心思忽又回到在那九幽府石屋下的秘洞里,那仿佛心有灵犀的敲击石壁之声、那熟悉的清新少女芬芳、还有那狠狠打在自己头上的一记爆栗……叶莺,你究竟尚在人世,还是魂魄归来?许惊弦无从确定,只是突然很想念那个刁蛮的小妖女,想念她撅着嘴一脸不屑地叫自己“臭小子”的模样,想念牵着她的手时手心里那一抹经久不散的温暖感觉……无论她是人是鬼,他都愿意再见她一面!
听沈羽说罢原委,夏天雷安抚几句让他宽心,随即与许惊弦离开。
如愿处理好爱徒之事,一路上夏天雷心怀舒畅。许惊弦趁机告知夏天雷自己未接受四大长老“转轮重生”的事。
“如此天大的好事,多少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你竟然拒不接受?”夏天雷满面愕然,旋即释怀,“好小子,算老夫没有看走眼。你若没有这份坚定自我的心态,这裂空帮帮主之位也不会轻易传给你。唔,不过四大长老若是神功犹存,就此退出江湖后必会另生事端,还需斟酌。”
许惊弦见夏天雷并不因自己拒绝而气恼,放下心中大石,笑道:“夏帮主若还不放心沈公子,不如让四大长老传功给他,当能化去他内心残存的戾气。”
夏天雷瞠目结舌:“你就不怕羽儿功力大涨后再和你抢帮主之位?即便他如今声名受损,但毕竟受过‘转轮重生’之人方有资格做帮主,如果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难免会另起波折。”
许惊弦微微一笑:“当年蒙泊国师曾经给我举过一个例子:在地上画一道线,若不许擦除,有什么方法能令这条线变短?答案是:画一条比它更长的线。其实无论何事都一样,根本无需顾忌对方有多强,只要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就足已!”
夏天雷怅然良久,未发一言,只是轻轻竖起了拇指。
许惊弦本意并不在此,借势说出自己内心的疑问:“不知那‘转轮重生’之功法从何得来?可与昊空门有关?”
夏天雷奇道:“你为何有此疑问?”
许惊弦把自己在转轮谷中的经历大致说出,并特别提及那“转轮重生”的口诀与《天命宝典》的共通之处。
夏天雷沉思许久,亦是不解。
按说裂空帮武功是祖师毕无笳自创,与昊空门全无瓜葛,但毕竟《天命宝典》传承近千年,而“转轮重生”创立二百余年,实难用巧合来形容。何况裂空帮武功走的是刚猛路数,与道家以静待动、后发制人的路数全然不同,其中的关键或许只有祖师毕无笳方知究竟。
许惊弦亦不再追问。他对此事已另有想法:裂空帮建帮立派之际,正是本朝开国之时。四大家族、御泠堂与昊空门三方承载着辅佐明氏后人登基的重任,四大家族讲究应势而行、量力而为;御泠堂则是力主强取豪夺、枕戈乾坤;而对于昊空门人来说,决不会在太平年间引发腥风血雨,荼毒万民,但是适逢乱世之际,就是他们出手的时机!一个强大有力的江湖帮派,正是可以让新圣即位的最佳靠山,而这一次,昊空门选择了裂空帮。
或许那时的明氏后人就在裂空帮中!
回到静思堂,才发现众人皆是一夜未眠。许惊弦抽空叫出宫涤尘,把沈羽救出白玛的事细细说出。
宫涤尘思索道:“简歌绝非粗心大意之人,怎会把青霜令轻易易手?更何况白玛本应在京师与瞻宇、多吉等人一起,但为何我到现在也未收到瞻宇的传讯?这其中确有不少疑点,江湖上各大门派势力中都有简歌的眼线,裂空帮也不例外,此事先不必公开,但你我皆要暗中留意,别中了简歌的阴谋诡计。虽然我很想凭青霜令中隐藏的线索找出兄长的下落,但也不想因此失去我的兄弟!”
许惊弦极少听宫涤尘对自己这般推心置腹的语气,颇为感动:“大哥……”
宫涤尘淡然一笑:“你先莫对我示好,白玛对你的那一个拥抱可引发了某些人的不满哦,哈哈。”
许惊弦脸上一红,回身望去,正好见到水柔清急急撇开头,想必刚才一直瞪着自己。脚面上刚才被她狠狠跺的那一记好像又隐隐生疼,既想上前给她解释一二,又觉得多此一举,心情好不古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