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声点，莫让她听见了。”向来少言的蔡小蛇出言制止，他转头望向营帐，却见原本封得好端端的帐篷门户大开，而原本昏睡在榻上的姑娘，却已是不知去向。一行蹒跚的脚印，孤零零地印在皑皑白雪之上，一路延向镇川城。

　　在这极寒的北域边境，虽无朗朗明日，可天地之间，却被落雪映得异常明亮。

　　雪羽飘零，纷纷扬扬地落在大地上。古道被覆上了寸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沉重得迈不开腿。

　　大雪令视线模糊，冷风令手脚冰寒。雪地难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脚镣，步履艰难。

　　可她仍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跌跌撞撞地走向北方，走向那被战火烧得焦黑的残破城门。

　　于是，她便看见了在那城门上方所悬挂着的清癯人影，在天与地的洁白之间，显得格外刺目。

　　男人的身子直直地垂着，一如往日手持长剑傲然而立，总是将脊背挺得笔直。

　　只是，头与颈，折成了扭曲的弧度。

　　北风飘散雪沫，扬起了那被染成暗红色的白发，不自然地飘动着。

　　云曦认得那头银丝，也认得那件已被染成红黑色的暗淡蓝衫。

　　如果不是她习武多年，如果不是她眼力极佳，或许便不至于看得如此真切。然而，她却分明看见了男人紧闭的双眼，看见了他沾着落雪的剑眉，看见他一贯上扬的唇角边，早已干涸的红褐色印记。

　　刹那间，心脏像是被人挖了出来，丢在这冰寒刺骨的雪地上。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竟像是冻结了一般，再也迈不出半步，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她只能怔怔地望着城头的人影，看着那个胸膛被开出一个血洞的人影，看着落雪肆无忌惮地停驻在他的发间，看着北风嚣张地晃动着他僵直的身体。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坚硬高耸的城墙，在迷蒙的水汽中变得弯折。当她透过歪扭的视野，看见城墙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不上仇恨，顾不上痛楚，她慌张地跪在雪地上，向城头上的将领磕头作揖：“姜……”

　　仅仅只有两个字的名字，却卡在了喉咙里。喉管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沙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张开嘴，无声地恳求着——还给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隔着大雪，站定在城墙上的姜恒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的人。

　　当看见她不住地向他叩首哀求，当看见她的嘴皮不停地颤动着，他几乎立刻听见了她的呼喊，正如在松阳山上，那一声声机械又嘶哑的哀号——还给我。

　　每一个字，他都能辨得清清楚楚。然而，对方越是恳求，他胸腔里的那一团无名怒火却烧得越盛，几乎将理智燃烧殆尽。他微微眯起眼，左掌向后一探，反手抓起一罐油，狠狠地浇在城门上，也将那早已僵硬的尸体淋了个透。

　　下一刻，他将油罐扔到一边，抓起火把，冷静却又决绝地抛向那被煤油浸湿的尸身。

　　“唰”的一声，烈火瞬间燃起，熊熊烈焰在那人身上游走，蹿升的火舌将他团团围住。

　　他的衣角化为了飞灰，如红蝶般飞散的星点余烬，随着北风狂舞。

　　藏在袖管中的那支玉笛，自丈高的城头坠落，碎成了一地碧色残片。

　　胸膛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摔落的玉笛，一齐碎裂了。

　　前一刻还在不住叩首、苦苦哀求的她，此时却像是丢了魂一样，木然地望着被烈火吞噬的身影。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被烈焰无情地包裹，眼睁睁地看着那如雪银丝在烈火中被烧得焦黑，眼睁睁地看着那上扬的唇角在火焰中扭曲……最后一丝希望，那可怜至极的希冀，那卑微至极的恳求，与他一同化为了飞扬的灰烬。

　　喉管中一声低哑的呜咽，化作无声的悲鸣。她抽出靴里的匕首，冷眼望向城楼上的阴冷面容。

　　左手执匕，她静静地将右手摆在雪地上。

　　“云曦！”

　　瞧出她的意图，姜恒惊惶地大吼。他的呼喝被北风卷起，随着化为灰烬的尸首一起，飘散在这北疆的寒雪之中。

　　同样的冷静，同样的决绝，她高举左臂，手起刀落，重重地斩向自己的右手——喷溅的鲜血，在雪地上绽开点点殷红。那只白皙修长的右掌，孤零零地掉落在雪地上。

　　没有痛苦的悲鸣，没有悲恸的眼泪，面色如雪般苍白、冰般冷峻的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静静地看着自己被砍断的右手。然后，她缓缓直起身，冷冷地望向城头上的人：“我欠你一只手，现在还给你了。”

　　昔日青梅竹马，曾经生死与共，如今却已成陌路。

　　隔着茫茫雪道，隔着高耸城墙，遥遥相望的两人，从何时起，竟已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姜恒茫然地看着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孩，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捡起了脚边的银枪，向他淡淡地说：“我隋家枪，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说罢，她再不看那断掌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任由右腕伤口的鲜血不住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

　　当何人、蔡小蛇与阿灼等人赶到时，看见的是那只剩独手的姑娘，漠然地行走在古道上。在她身后，伴随着沉重的脚印，还有一条绵延的血线。

　　面对诸位武者，面色惨白的她，只是冷静地开口，一字一顿地道出她的目标：“夺回镇川。”

　　夜幕深沉，星河璀璨。在镇川城南面二十里外，茫茫雪原上矗立着四十余顶军帐，摇曳的篝火给这极寒北境添上了些微的暖意。

　　火光在主帐上映出数道人影。为首那人一身戎装，约摸三十五岁，肩披铠甲，腰挂长刀，正是赵家军副统领——吴季。本该随着赵瀚守卫边城的他，在镇川城沦陷当夜，奉命将云霄古楼送来的两万兵刃下发到城外十里的守军营地。正当他监察工事与粮草军备时，却见镇川城上方燃起了烽火。吴季刚想率众查看，忽然只听一声轰鸣，前方火光爆裂，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松阳山脉东麓的积雪，竟顺着山体崩塌下来，将通往镇川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见此情景，吴季大吃一惊。眼见雪崩之后，那塌方积雪足有丈高，简直堆砌成了一座雪山，吴季立刻命令士兵翻山北上，前往镇川城支援。就在这时，松阳山脉西麓冲下一支小队，正是云霄古楼掌门人阿灼与“苍天”的几位武者。众人三言两语地将朝阳峰上发生的事情告知吴季，而就在这一刻，镇川城上方忽然亮起冲天的火光，北戎大军冲破关卡，喊杀声震彻天际。

　　镇川失守，这个消息让吴季又惊又骇，自家主帅生死未卜，更是让他忧心忡忡。然而，瞬息万变的战事却不会给他更多悲伤或思索的时间，眼看成千上万的北戎士兵拥向南方营寨，吴季立刻指挥当地守军奋起抵抗。好在有雪崩形成的雪山作为掩护，挡住了北戎军的攻势，再加上吴季率领两万名军士严防死守，才没让北戎大军彻底冲破阳山关。

　　这已是镇川城沦陷的三日后，此时此刻，在军帐之中，吴季及其下属、苍天武者、阿灼与云霄古楼门人，正聚集一堂，共商大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