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挠了几下后脑勺儿,又摸了摸狼茅草一样的胡茬子,说:“没啥,闲坐会儿。”
牛秋红微微蹙着眉,佛一般地沉寂了久久之后,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几乎变成了细细的两条线:“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在自己肚里捂着,谁也给抠不出来。”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就是不说,大家都也心知肚明。人吔!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倒是分着三六九等,人肚里的那几根儿肠子,谁跟谁也差不了多少。俺也不想找那些不自在,只有一条儿——要是真还有点儿良心惦记的,甭管到啥时候儿,别叫俺不自在就行。说一千道一万,俺还是那句话儿——这话儿呢,说不说在俺,听不听在你——那不是黄菜捞饭,不能大碗捂着吃。”
王炳中本想拐弯抹角地试探着说说,不想还没有说出什么,便叫牛秋红清锅兜底一般给掀了个大眼瞪小眼,正好像她又伸了小手,在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儿,一遍遍地抚摸够了之后,再把一根根的头发给扯上几扯,最后又不轻不重地拍击了两下子。——一种站立在悬崖边上到处张望的感觉,便在他的全身弥漫开来。
牛秋红踮着一双小脚晃晃荡荡地出去了,油光闪亮的头,仍然摇响了那一片喋喋不休的铃铛。
王炳中也出了门,在月琴的门前站了一站,是一种想说点儿什么又没什么可说的那种感觉。他在两个院子里转悠了半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给廷妮儿的衣兜里塞了几张票子,廷妮儿斜斜地歪了一下眼,淡淡地说:“俺又不卖给你啥东西儿,净整些啰嗦事儿叫人心慌,畅畅快快的比啥都好,是不是?”廷妮儿的大眼在他身上扑闪一下又飘到了别处。
王炳中心里咯噔一下,来来回回地搓了几下手后,一五一十地把苗香香的事给廷妮儿说了,廷妮儿想了想后,说:“唉!知道了,泥胎儿④要真有人拜,还真能成了神。”说完就再不吭声了。
廷妮儿做完手中的活后,和了一块杂面,用那根酸枣木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擀了起来,过上一会儿就扬一扬头,甩一下遮住了半个眼的头发,手里的那个面团儿慢慢地由小变大、由厚变薄,每当要把面片儿摊开,换个角度再缠上擀面杖的时候,便将双手握着的擀面杖猛地向前一送,面片儿的一个边便嗒儿地一声甩了开来,然后换个角度把擀面杖骨碌骨碌地又卷了进去。
廷妮儿擀的面条儿有劲而均匀,她的刀功也好,细溜溜的一般宽窄,挑起来几乎可以看见透过来的阳光。
不一会儿,她便煮熟了一碗,往碗里盛好后,才说了见到炳中的第二句话:“你吃不吃?”
炳中说:“俺不吃,你贵人总算又开口了,俺给你说的事儿咋样儿?”
廷妮儿仍是不吭,待把那碗杂面条儿放到条盘⑤上的时候,又拿一个小碗挟了一箸头的韮菜泥,才说:“叫俺试试吧。”端起条盘往西院走的时候,将那几张纸票子又塞回了炳中的衣兜里,说:“这个俺没用,后边儿别再整这些没用的。”
廷妮儿往西院走,炳中远远地在后边跟着,廷妮儿走进了维贵的房子后,他便在和西院相连的门墩儿上坐了下来——冲门那边是一溜蓬蓬勃勃的月季,如今虽是稀稀落落,却也总算有个遮挡。
过了好一会儿,估摸维贵已将那碗杂面吃了,廷妮儿出来倒了烟灰又进去,炳中才隐隐约约地听廷妮儿说:“有个事儿想给你说说,你要着急就不说了……”后面的话便听不到了。
王炳中大冷的天坐在青石的门墩儿上,屁股蛋子冰凉冰凉,直到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才见廷妮儿走了过来,说:“咋在这儿坐着,恁爹叫你呢。这人,谁也能不过老爷子,就跟看见了似的,就知道你在一边儿坐着。”
他忐忑不安地进了房,维贵坐在那张官帽椅上,眼也不睁,说:“人咋样儿?”炳中说:“俺看——还行。”“不提这档事儿不行?”“……”他浑身一颤,突然像被浸入到梨花儿井内,全身透凉的那种感觉。
王维贵睁开眼向后坐了坐,直起了身子,伸过烟袋锅子,廷妮儿给装满烟叶,打着火镰点上,当那一团蓝色的烟雾飘过头顶,廷妮儿便咳嗽起来,说:“少吸两口儿,呛人哩!”
维贵又吸了一口后,把烟袋递给廷妮儿,说:“啥时候儿你替俺去看看,人要没啥,给俺个话儿。——唉!这一口井,看来真的是不能光淹死一个人就算了,总有人还要试试,试试就试试吧。”
从维贵处出来后,炳中随廷妮儿来到东院,他对廷妮儿说:“要不俺说,你别去看了,俺连彩礼都给人说好了,那也就是板上钉钉儿的事儿了,这有钱儿难买愿意不是?——跳井就跳井。”
廷妮儿说:“不行吧?俺总不能哄骗老爷子不是?你就是把俺撵走,也不做扯谎的事儿。”
王炳中想了想,说:“那你去也行,把事儿给俺办好就成,反正就这一遭儿,俺连日子都给订好了,年前无论如何也得办了。先说你,要个啥?要不说,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廷妮儿低下了头,想了想说:“当真?”炳中说:“只要不拧俺头,啥都行。”“给俺间小屋儿,俺该干啥还干啥,有吃有喝就行。”炳中问:“就这个?”廷妮儿点点头。“你住的屋子嫌大?”廷妮儿又摇摇头。“家里恁多的屋子,不住人的随你挑。”王炳中说完扭头就走了,临出门又说:“记着,不能把事儿给俺办砸了。”
腊月十八,王炳中骑了那匹大红鬃马,领着迎亲的队伍,从村东的夏官道入村,把苗香香娶了来。经过石碾街的时候,他把马勒住,四班人马的鼓乐,东头两班西头两班,都铆足了劲儿地吹,十二杆三眼枪此起彼伏地响,“咚——咚”地震耳欲聋。王炳中骑在马上,看着街东边那棵瑟瑟发抖的大槐树,似乎挂了赵世喜一般的落魄相。
那天,在梨花烧锅酒坊的院中,王家支了五口大柴锅,略有些瓜葛的都能吃上一碗猪肉炖粉条儿,大坡地半道街的人几乎都吃了炳中家的饭。
当天,炳中便请了“永顺班”的丝弦,在酒坊门前谷场上的大皂角树旁把戏台一搭,当晚就开了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