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林先生就背了林太太烙的那摞饼走了,仍是那一副不急不忙的四方步。安区长带了两个人一直送到三道岭下,太阳慢慢地往起升,天空上红彤彤的灿烂一片,林先生到了三道岭山顶的时候,安区长还看见一个蚂蚁一般大小的人往回招手呢。
林先生走后,安区长就每天派人到林先生家去,做些砍柴晒麦担水扫院的活儿,林先生的地也不知叫谁给偷偷地锄了。
这天,安区长跟林太太坐了半天,心有不安地说:“按说早该到鸽子岭了。”林太太正在扯了碎布条垫鞋底,她微微一笑瞅了瞅安区长,说:“没呢,当家的不是个莽撞人,他不会坐着没底子的轿上山的——没猜错的话,他这时候儿在毛得贵家呢!”
毛得贵是林先生的堂表哥,住在棋盘山深处,弟兄三个,哥哥毛得寿,毛得福,都随八路军大队伍开走了。棋盘山里大大小小的山岭和沟壑,他熟悉得就像是自己家房顶上的梁和檩,枪法奇好,能打落天上的飞鸟。
林先生走后的第七天,安区长就有些急躁起来,他和盖大全商量,找几个熟悉那一带情况的村民,带上民兵和工作组的同志去寻找或接应一下。盖大全说:“三十、五十的人到了棋盘山里,就像往后蓄水池里撒了一把盐,说不顶事还真解点儿心焦,说顶事儿那是哄人。”
棋盘山是当地人对太行山脉某个段落的称呼,鸽子岭是棋盘山的最高峰和主峰,岭上地方不大,这头儿到那头儿半天能走两个来回,那里和大坡地,肉眼看上去相距不过四五十里的样子,因为需要翻山越岭,实际距离则差不多是一条好汉走上一天的里程。
鸽子岭的周围全是几十丈的悬崖峭壁,唯一通向山顶的缓坡,也叫杨老歪给炸了一个宽十丈余的大豁口,后来请石匠凿了一人宽的石阶才上得去。磨盘沟村紧挨着棋盘山,向西北五六里就到了汉子山,翻过汉子山就到了姑娘岭,姑娘岭的那边就是鸽子岭了。
汉子山和姑娘岭加上附近的区域,当地人又叫欧李川,欧李川和棋盘山的关系是蒙古马和北方马,棋盘山和太行山的关系是白马和马。翻越欧李川后从鸽子岭南边的峡谷里一路拾级而上,蜿蜿蜒蜒就到了山西。
当地人说,到了棋盘山,整日不见天。第一次初来乍到的人走上一二里,遮天蔽日的参天树木和丛生的灌木,就和缠缠绕绕的藤蔓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了一起,看得见上下左右,却分不清东南西北。欧李川两边的大山上,蓬蓬勃勃的一片几乎全是欧李。
欧李属灌木类植物,小半腰高的棵子灰褐色的皮,抗旱能力特强,连月的大旱天气连果实也会停止生长,但绝不会落下,一旦遇雨,满枝白芽会迅速地钻入泥土中吸收水分,枝叶和果实会在短时间内迅猛疯长,用不了多少天,枣子一般大小的果实一串又一串,红艳艳的生命又拼命地张扬着夏秋之美。
要越过汉子山和姑娘岭到达那边的鸽子岭,须经过阴森恐怖,也曾要过许多汉子性命的十八闯,十八闯是一条没有方向感的羊肠道,是千百年来前赴后继奔涌而来的客商闯出来的生命之途。传说沟谷里的狐子会学人哭、学人笑,高兴了还能和人对话,和狐子对上话的人就会被狐子俘了去,摄魂夺魄之后为狐子打柴看山,直到被狐子吸尽了精血,把一具干瘪的骷髅抛到山外。当地人说:铁打的汉子闯前站,十分胆气七分散。
相传许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俊小子叫小李,看上了一个娇美的姑娘,两个人山水相和花月相知,姑娘的父亲却贪财贪势,要把她嫁给后山的一个财主儿子。小李烦躁又无奈,整日在十八闯前转悠,转来转去迷了路,碰到一个在山中修炼的道士,道士说快回家吧,老娘找你就要急疯了。道士给了他一沓朱砂画的符后,说:“过十八闯时听见有人喊你不要回头,只要拿了那符扔到身后那个东西的身上,就没事了。”
小李拿了符往回走,半路果然有人叫,因不忍心伤了那东西,只抽出一张符扔在了脚后边,只见一道火光在身后炸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一个姑娘说:“你好狠的心!人家真心的待见你你还要伤人,这辈子讨不到俊媳妇儿,下辈子有了媳妇儿也得当乌龟。”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李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娇俏无比的姑娘:一身的轻纱薄似雾,丰胸秀乳绵如绸。
她嘤嘤地哭泣了一阵,恰似带雨的梨花卧水的荷。姑娘叫小欧,十年前叫一匹骚狼掠了去,如今劫数已满要返人间。她给小李说:财主的儿子办喜事那天,她会化作一只蝎子钻进他要穿的新靴子里,待那小子穿上后,她会在他脚上蛰一下要了他的命,小李的相好看到男人已死,怕守寡终生也会上吊死去,她的魂魄就会附到小李相好的肉体上借尸还魂,然后跟小李恩恩爱爱一辈子。
小李心地善良,财主办喜事那天,他提了一壶开水远远地看,财主的儿子披红戴花之后果然要穿一双新靴,小李一把抢过靴子将开水浇了进去,往外一倒,里边一只一拃多长的大蝎子已被烫死。小李回家时路过十八闯,悲痛欲绝的小欧抱住小李滚落山崖,小欧化作姑娘岭,小李化作汉子山,连在一起就叫欧李川。
第十天的傍晚,汉子岭下的民兵把林先生接了回来,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只是消瘦了不少,眼窝子陷了进去,眼眶突了出来。林太太流着泪悄悄地跟林先生说:“俺说,当家的——这回俺想没了你咧……”
原来林先生扮作一个被斗的地主大摇大摆地上了鸽子岭,声称自己的房和地一点不剩地分给了百姓,他们个个缺衣的有了衣,缺饭的有了饭,缺粮的有了粮,没媳妇儿的还娶了媳妇儿!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上山来借兵借枪报仇。
一个个饿得精瘦的土匪抢光了林先生的烙饼后,围着他问东又问西,林先生趁势假装赖在山上不走,借机在山上转悠。杨老歪开始有心把林先生留在山上,后来看他个头儿不大,四平八稳的步子,连根长枪都扛不动,就叫人给林先生说:“大粪你也造不了多少了,借给你条麻绳儿算了。”随后就把林先生赶下了山。毛得贵给他指了另外一条上山的路,林先生准备着打鸽子岭时再用。
鸽子岭上原就是一群的乌合之众,兵油子也好,悍匪也好,多数人还是要求得个好生活,听说了山外的变化,又给林先生打听了政策,都拼命地往山下逃,杨老歪虽然抓回来几个人毙了,但到底还是没有管住,不到半月时间里跑了一多半。
二十天后,安区长组织了五百余人的队伍,在毛得贵和林先生的带领下,顺利地登上了鸽子岭,没放几枪,岭上的土匪就都缴了械,前前后后地搜了几遍,就是不见杨老歪。后来听说,在众土匪拼命往山下跑的时候,杨老歪见大势已去,也趁着黑夜溜了。由于正在锄地的季节,大家都急着回去,愤怒的民兵一把火点了山上的房屋后就撤走了。
①老汉儿:当地对年长些的丈夫的称呼或女人对丈夫的昵称。有时也指年长的男子。
②瓦缸:红土烧制的陶缸,当地多用来盛米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