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起升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安社长不敢一个人做主,说商量商量。紧接着就有人告到梅书记那里去,梅书记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说啥?赵起升想另立门户?想脱离党的领导?一个小小的民兵营长,芝麻大的官儿都不是!你以为那是庄稼地里长了菶草?就恁容易?美国的飞机大炮都还是一堆废铜烂铁呢!淮海战役团自为战,营自为战,连自为战,哪个能脱离了党的领导?孙猴子翻了一百个跟斗儿,也就在五指山下尿了泡尿,到头儿还不是压在了五行山——也就是咱太行山下!亏你是土生土长的太行山人,大惊小怪,大惊小怪!”
赵起升把民兵营搬到了烧锅酒坊,和酒坊相通的花园的北房就是枪械库,他还在临近花园的墙边还栽了一个大杆子,上面扯了一面“大坡地民兵营”的红旗。
王家花园的那个东西间间断断地还有些动静,许多人都怀疑那是王炳中的三太太苗香香,也有许多人不信,因为苗香香在世时,给多数人的印象是天生的一个可人,摇摇曳曳的像朵花儿,行动举止平稳而柔静,犹如躺在床上从鼻孔里钻进钻出的空气,如果不是患了感冒或得了什么大病,连哧哧的小响动都没有。
再说,香香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她的死是因为装了一肚子东洋鬼子的污水,既然有那么高的道行,就一定会腾云驾雾地跑到日本国,在一个个小鬼子的要命之处,点种下一片片豌豆大小的脓疮,奇痒难忍且百药不治,还不能过人的生活,更不能生儿育女,不抓挠就难受得要命,抓挠几下就是一裤裆黄水,叫一个个万恶不赦的鬼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苗香香也一定会那么做!
王炳中就相信那是苗香香。多少年来,那个吊死鬼的模样一直在他的心肺里钻着——长长地伸在外边咬破的舌头,圆睁的双目净成了眼白——那是她对王家,尤其是对那个花园无限眷恋的缘故。香香活着的时候特喜欢那个花园,经常说探头探脑地伸向围墙里边的山,就和她娘家的山连在一起,她能闻见这边山上的草,跟她娘家那边山上的草都是一样的味儿。
王炳中深信,她坐在房上嚎叫,那是在看守自己的园子,至今有谁还敢去那个园子里动半截木棍儿!——王炳中在惊惧之余,又有点儿喜气洋洋。
后来,王炳中又在石碾街听到人们议论花园的事,他满心凉爽地回了家,廷妮儿正在往案板上抿褙子,丑妮在一边给端着浆糊锅,廷妮儿给她编的两个七股小辫子翘起来又弯下去,随着她的蹦蹦跳跳,忽悠忽悠的煞是好看。
王炳中弯下腰,揪住一根小辫轻轻一逮,丑妮一回头,嘴就撅了起来,眼睛一翻,眼睫毛一扑闪,抽回小辫就躲到廷妮儿后边。
丑妮已十一岁,长着长着就随了炳中的身板和模样,倔强的性子甚至比他爹还厉害。丑妮小的时候,雷月琴只要看见就背起来满大街跑,只要王炳中看见,总会一把夺了来,丑妮就不行,一直能哭得地动山摇,挨上她爹两巴掌也就不稀奇。廷妮儿看见了总是说:“咋啦?——这又是?你就这不好,一嘴咬折枣核钉的性儿。孩子还小吔,这孩儿离不了娘,瓜儿离不了秧不是?”后来的后来,王炳中数算过,丑妮一个月给他说不够三句话。
王炳中狠狠地哼了一声,搓了几下手,给廷妮儿说:“姐吔,这东西儿是谁的就是谁的,恁好个大花园,咳!——楞是没人敢进!”
廷妮儿把案板搬到日光下,一边洗手一边说:“使得慌呦,想那些做啥!睁眼儿一碗饭,闭眼儿一块板——都是老天爷算计的事儿,费那些心劲做啥,把气儿喘匀实了,多睁眼看几天老阳儿滴溜溜地转,比啥都强!”
烧锅酒坊里扯上那面大红旗以后,王炳中到那里转悠了一遭。赵起升已搬到原来白锁住当账房时住的那两间屋子,冲门口一张大桌子,笨槐木的厚桌子面儿,下面一边是橱子一边是抽斗,紫红色的油漆闪亮而厚重。赵起升坐在桌子后面,端端正正似乎很威武的样子。在王炳中看来,那一对儿小眼睛就泄漏了明显的底气不足!
王炳中干咳了两声,把一块大石头蹬到了院中的水池子里去,池子里早没有了水,只传来一声沉闷的响。赵起升笑吟地迎了过来:“大爷,咋想起来旧地重游了?上头儿下文件了,要超英赶美,全体社员都在工地上,你一个人到处胡转悠,弄不好,可就给整个落后帽儿戴戴。”
烧锅酒坊这边本有个通向花园里的后门,王炳中想从这个门过去到花园里看看。门板已有些破旧,一根横弦掉了下来,他踮起脚往里瞅了瞅,满眼的野蒿子有一人多高。他浑身一颤,一种荒废已久的悲凉自心头涌起。他想起了父亲,还有他在梨树下坐着的官帽椅;自梨花井内提上来的清冽冽的水;套在傻二***上的螺丝帽和林满仓抡圆的大铁镐……
在静幽幽的蓝天下,在一样静幽幽的大地上,那个梨花舞雪、莺燕唱诗的繁华,早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一畦春韭绿、几垄菜花黄,也已久久地被锁死在寂寞的玉带坪了。
“大爷,属啥,比俺爹大几岁?背都驼了!”赵起升一边锁门一边问,一副要走的样子。王炳中说:“属驴,四十五了!”走到那棵皂角树下后,他往起挺了挺背,扭回头对赵起升说:“罗锅儿了?罗锅儿也不碍事儿,骨头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