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蓄水池里的水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底,官井里的水已开始浑浊,抗旱点种才停了下来。
当满天的乌云向大坡地的上空涌来的时候,庄稼主儿一个个真想哭,他们担水点下的种籽正在伸胳膊蹬腿地悄悄发芽,但那怒涛一般翻滚的云,张张扬扬地呼啸一阵后就倏然不见了影踪,满天的星星和那轮皎洁的月亮,又把沉重的苦难播撒开来,点种时食堂里仅存的一点粮食也几乎用光,除了去磨盘沟修水库的人,棉桃壳粉和玉米芯粉也成了稀缺的救命之物。
石碾街上跌跌撞撞不愿睁眼的人们,开始想起犁红薯的魏老大和晒红薯片儿的张雪梅,他们都想起了那丢弃满地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的红薯,那才是粮食!粮食!——可惜叫自己糟践了,那真比撅起屁股往吃饭的锅里拉了一泡屎还要十恶不赦!
至此人们才知道,魏老大自小就在庙里吃庙里住,他才是大坡地真正的一个未卜先知与神相通的能人!当他们再见到魏老大的时候,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问:“老大哥——这,咋办哟,不能活了——看,腿都肿了,家里的腰也干④了,老大哥,咋办,说说?”魏老大狠狠地跺了几下大脚片儿,说:“记得鬼子围小窑头村不?别都挤到一团儿,四散分开跑,活路就多!”
时间不长,赵起升就给公社汇报,说支大锅浪费火,再烧上些日子,西山上的树恐怕要砍光了。听汇报的人未置可否,大坡地的人却由原来的悄悄开伙到公开支锅了。
尽管各自支起炉灶,但只点起了灶下的火却没有下锅的米。饥饿能击垮所有活着的生灵,一个个庄稼主儿的身心变得薄如蝉翼脆弱不堪,生活的基本规则把他们对今天和明天的把握,进行着残忍无比的再修整,苦不堪言的民众最终把他们的命和土地连在了一起。于是天天盼着下雨,他们一如既往地把生的希望钉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
人们把庙里的神像抬着满大街转了个遍,在无数期盼之后终于换来了几个零星的雨点,愤怒的人喊:“老天爷,你就打个喷嚏吔,咋就舍不得给尿泡尿?”
有人说四二三年的时候,赵老拐往龙王爷的屁股后面撒了三泡烫手的黄尿天就下雨了,好几个人就嚷嚷着叫老拐再尿泡尿去,老拐说早尿了五泡了,人一上了年纪,啥东西都不好使了。有人问尿的尿烫不烫,老拐说烫得很哩,蛋都烫红了,可就是不管用。
浑身浮肿和突然晕倒的人日渐增多,万医生成了人们的救命菩萨。
万医生还是来时的那般模样,笔直的身板细腻的皮肤,轻盈秀美的步伐,永远的正颜厉色不苟言笑,没有亲近也不见疏远,漫天的秋风一般,不冷又不热。
抗旱结束后,盖狗剩和工作队的同志们都参加了医院的工作。其实多数人并无大碍,多数急于诊治的病号,严重的饥饿和营养不良是主要病因,急病号输上葡萄糖,再吃上几顿粮食做的稀软饭,只用一两天就能出院了。
多数的老百姓都不懂其中的原因,割舍亲人的巨大恐惧使他们陷入一片不理智的狂乱中。医院里到处是东倒西歪的人,哭叫声、乞求声、吵闹声,把所有的冷静都变成了烦躁不。,忙的时候,万医生叫人拉拽着来回跑,因为只要一松手,那救命的菩萨就不知道又叫谁给请了去,所以,有效的组织安排又成了头等大事。
瘦三娘不知吃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胸口刀搅一般的难受,嘴里流出的酸水也像带着刀子,把嗓子都拉得火辣辣地痛,老太太到医院去了几次,刚挤到跟前就又叫人给挤了出来,后来就坚持不住,痛得满地打滚。盖狗剩给万医生说了说,万医生给了瘦三娘一小瓶白药片儿,喝下去后当天中午见轻,当天晚上就好了。瘦三娘逢人就说万医生的神奇,万医生就更加被大坡地人称颂。
赵老拐或许是想住进医院吃两顿病号儿饭。那天,他把不装就有的毛病和装起来更像的毛病搞了个浑然一体之后,就挤挤撞撞地找到了万医生,万医生给听了听,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头来瞅了瞅,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地喊“下一个”,赵老拐却就是不走,或许是碍了赵起升大队长的面皮,万医生最后给老拐打了一针,赵老拐揉着屁股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万医生又给打了一针,打了第三针后到了第四天,万医生问:“打的那三针管用不管用?”对于万医生的医术,能说出不肯定字眼的人,在大坡地一带恐怕还没有生养出来。赵老拐一仰头,煞有介事地说:“管用管用!真管用!轻巧多了!”“那三针打的都是蒸馏水!就是消了毒的水,要打就再打一针。”
赵老拐先是一惊,惊过之后就急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和众人摆着手说:“万医生的医术,那真是牛头垴上的皂角树,高!就是高!俺个大老爷儿们就往后靠靠,先顾旁人!先顾旁人!”万医生将两只手插入白大褂的兜儿里,两个嘴角向上一翘,胸脯就一震一震地颤——大坡地的人终于知道了,万医生笑的时候最好看。
秋收以后,大坡地人上演了一场悲歌一般的雄壮大戏,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能推到一座山。
当毒辣辣的太阳无可奈何地收去它最后的燥热难耐,来自太行深处凉爽的风开始涌遍四野,大坡地的秋天也踏着蹒跚踉跄的步伐趔趄着来了。这是一个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的秋季,也正应了“子不嫌母丑”的那句话,疲惫不堪的庄稼主儿和往常一样,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地紧握住季节的手,扑进了大地的怀。
云变白天湛蓝的八月,不死的“硬谷”将缩减了三分之二的穗子,奉给了这个羞涩不堪的季节。这个苦熬苦盼的秋天,庄稼主儿的收获不及平时年份儿的五分之一。
收获的第一批粮食全部上缴国家之后,晚上就在后谷场的皂角树旁召开大会,大会通报了全国的灾情:去年上半年黄河以北大旱,西南大旱,受灾面积达二千三百万公顷即三亿多亩土地;下半年东部、东北部涝灾,二百万公顷近三千万亩农田被淹;蝗灾、鼠灾、粘虫灾建国以来前所未有。
瘦三娘在台下哭咧咧地说:“狠心的天呀,你打摆子还是发高烧?旱的旱、淹的淹,叫人咋活呦!”
今年的灾情更严重,且百年以来少有:华北、西北大旱,黄河断流,华南大旱,除西藏之外全国没有一块湿润之地!受灾面积近四十万公顷!
收获的第二批粮食要上缴之前,大坡地村能行动的人几乎都到了后谷场上。在大会之前,人们看到满大街“打到美帝”“打到苏修”的标语就纳闷儿:美帝不是在朝鲜早就叫打翻了?还打啥?苏修到底在哪边儿?是不是比日本人还坏?
大会之后人们才知道,苏修是一个比日本人强不了多少的“嘎货”,比被枪毙了的李小赖还坏!——在人揭不开锅的时候强逼陈年旧账!
——苹果和鸡蛋要比着圈子套,大了不要小了也不要;
——大米白面要拿着镜子一布袋一布袋地照,太白不要太黑也不要;
——小米和棒子要拿着戥子一粒一粒地戥,太饱了不要太秕了也不要;
……
这还不算,怕中国造出原子弹它就打不进来了,就突然撤走了它的人——干了一件先搭台后抽板的恶心勾当,为首的叫个“葫芦小妇”,葫芦?啥葫芦?——还不就是个明光葫芦!呦!呦!呦!原来是个秃头娘儿们!娘儿们向来就干不出啥好事儿,有念想的时候儿比狗贱,没念想的时候儿比狼毒!一旦翻了脸,跑都跑不及,整治人的时候儿像捣蒜泥,连屁三都深恶痛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