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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6)

大坡地 张金亮 3194 2024-11-19 04:28

  位于太行山麓的大坡地村自然坡地居多,在两道山梁之间宽大的区域内,虽然数量不多却有一片片上好的良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所致。

  太行山是一面雄伟瑰丽的天然坝墙,她阻挡了黄土高原上向东倾坍的黄土,上百万年的风雨变迁,自西而东跨越太行山汇入东海的水,在坦缓的沟谷间留下一层不薄的土,虽然面积不大数量不多,但那是上天给予苦难的太行人民的馈赠。

  魏老大有一块地就在那片泥土中,大小一亩半的样子,土质细密,粘度高耐干旱,和东部大平原相比,如果都不用地下的水,从春节到麦收,只要三四场透雨,这里的土地是一片丰收景象,东部平原的沙土地却有可能要歉收。

  这年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春节过后落了五六场透雨,魏老大的那块地收了四百余斤小麦,他买了口大水缸都没有盛下。后来他到西山上敲砸了一些青石,在屋里垒了个粮仓,又去三道岭那边扛回两块大红石板盖了上去,既卫生干净又不怕老鼠啃咬。

  该种的地都种上以后,魏老大点上油灯在石磨上磨了三十多斤麦子,一双大脚套着一双下透底上露天的大鞋,在磨道里啪嗒啪嗒地转。磨扇随着他步子的快慢哧咕哧咕地响,一粒粒的麦子受不住磨扇的沉重挤压,张着嘴龇着牙,从磨扇缝里一粒挤着一粒地向外涌,挤下的麦粒在磨盘上成了堆以后,老大停止推磨,把一堆堆变了形的麦粒扫到簸箕里,再倒到磨扇上。快到半夜的时候,麦粒由大变小、变碎、变细,最后变成散发着阵阵麦香的白面。

  李小桃来帮着推了一会儿磨,筛了一会儿面,留下一双鞋走了。

  回到家后,魏老大蜜甜蜜甜地穿上了那双尖口黑布鞋,大小胖瘦都合适,小桃临走的时候,说他比老拐家的大黑驴身上的气味儿还难闻。

  他穿着那双新鞋,往新买的那个水缸里担了半缸水,凉凉爽爽地泡了个痛快后,就爬出来坐在石头上抽起了烟,一边抽烟一边拿了大手上上下下地搓,搓了一会儿就两只手都用上了,搓起的黑皴开始时大小像米粒,一会儿如绿豆,一会儿如蚕豆,渐渐地变成小青杏大小,并且越搓越多,像刚下大雨时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粒粒黑羊粪蛋。

  第二天,一身清爽的魏老大到街上理了理发,想来想去寻思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吃一碗拽面。

  灶下的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着,李小旦给他做的柿木案板沉重而光滑,他费了半天劲,一根根面条儿却一拽就断。

  他最欣赏李小桃拽面的动作,两只袖管高高地卷起,面团儿一般粉嫩的胳膊,优雅欢快地在面盆里翻揉一阵,眨眼工夫儿,柔软的面剂就均匀地摊开在案板上,刀剁案板的声音清脆而轻柔,一阵响声之后,就变成了满案板宽窄一样的面段子,抓起四五根面段的两头儿,扯了几扯又折了几折后,满把缎子一般柔滑的拽面条儿就跳着舞飞入到沸腾的锅里——那个极尽娴熟的优美,就像雷月琴唱丝弦时玩耍的手帕和舞动的水袖,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绝走不偏既走的一招一式。

  老大拽了一半时才知道面和软了,也忘了放盐。

  他后悔了半天,本想端上那碗拽面到街上显摆一回,闷熄火以后发现煮了半锅糊搅搅的面片儿汤和面条儿头。

  第二天,他掀开瓦缸②的盖子,歪着头看着半瓦缸白面自言自语:“嗨!这新中国头一个五月,不吃顿像样儿的拽面对不起毛主席!”

  老大这次和的面放进了盐,拽的时候又硬邦邦的拽不动,劲儿小拽不开,劲儿大又拽断了。他听小桃说过,这是放多了盐。

  一根根的面条儿和他的锄板一般的厚,捞了一大花碗,像一碗卷卷曲曲的泥鳅。

  他的大花碗底小口大,扣在头上远远乍一看就像一个清朝的兵。他的水桶才能盛下五碗的水。大碗外面画着五个蓝色的图案,图案中间一个粗短竖,短竖两边是两个长而弯曲的云勾儿,像蝴蝶的两个卷开来的须,卖碗的说这叫“蝴蝶儿碗”。按老大平时的饭量,饿急了的时候最多喝两碗半稀饭,平常的人一碗下去就足够了。

  魏老大呼呼地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后,把从山上采来的两根山葱洗了洗,切碎后撒在碗里,倒也绿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蝴蝶儿碗顺手又拿了两瓣儿蒜,贴着南墙根的凉快地儿,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来。路上碰见个认识的就远远地打招呼:“吃了没?尝尝?”等走到大槐树下的时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该下地的时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锄板儿”拽面,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喜笑盈盈地给认识的人说:“这新麦子面就是有劲儿,吃下去扛事,耐饥!”

  回到家里后他洗净了蝴蝶儿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来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撑了肚子,头几乎就要挨住了地。直起腰来后他就觉得鼻子有些酸,真想哭一场。

  过去,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岁月里,能在石碾街的大槐树下显显摆摆地吃上一碗面,只有王炳中赵老拐那样的人才敢,周大中那样的人物儿,好多时候也只有拿手捂着吃的份儿;就是在石碾街上晃里晃荡地走上个来回,他魏老大也没有那种资格更没有那种勇气。

  在他自己的印象里,在世上的千千万万人中,他永远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永远的可怜和永远的无助——一条沾满污秽的尾巴,要永远地夹在屁股后面的两腿之间。他是一个殷勤强壮的庄稼人,撒豆种花扬场放滚样样熟练,可多少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夸奖东家的庄稼长势喜人,却永远没有人说过,原来是他魏老大的手艺好!

  此生此世,他宁愿不放出窝在肚里的那个大屁,也要在石碾街上显显摆摆人五人六地体验一回翻身的滋味儿。

  春天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有几个溃逃的国民党兵从山西那边跑到了鸽子岭上,还带去了两挺机关炮,刚收麦子的时候,山里的村庄就进了土匪。

  自大坡地向西,因为到了深山区,最大的村就是磨盘沟,也不过一百多户人家,余下的全是些三五户、一二十户的小村子。鸽子岭的土匪最后到了大坡地,连续两个晚上抢了二十多户人家,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又人心惶惶起来,解放军的大部队一排排地往南方去,短时间内无暇攥着拳头去砸鸽子岭这个跳蚤。鸽子岭虽弹丸之地但山高沟深,眼下又到了夏季,土匪们在丛林中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从岭下向上攻,再多的人也是枪靶子,重型的武器又用不上。

  安区长是个打惯了仗的人,大坡地村的民兵组织起来就有近百人的队伍,加上周围的村庄不下五百人,只是缺少真刀真枪上战场的经验。鸽子岭的土匪有近二百人的队伍,还有一半儿以上是打惯了仗的兵油子,如果民兵和土匪是十比一或二十比一的比例,才有胜算的把握。

  一日安区长和林先生坐着闲聊,有意无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儿。过了两天,林先生就要求上一趟鸽子岭,他要把一部分土匪赶下山来。林先生的想法安区长听来倒有一些道理,但总想象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还有他这些在枪林弹雨之中闯过来的人,如果真的派了一文弱的教书先生去周旋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传出去简直是一个笑话儿。

  安区长坐在林先生家里,一直找着种种理由阻止林先生的行动,林太太在院中烧了柴火烙饼,林先生的儿子林秀山在一边活蹦乱跳地帮着烧火。

  林太太平平静静地做着活儿,既没有激动和喜悦,也没有惶恐与不安,安稳的神态就像到了一个薄雾缭绕静寂寂的秋夜——挂满露珠儿的草丛里,只有唧唧鸣叫的虫和微微刮来的风,为秋夜平添了一层深厚的安详和幽谧。

  林太太烙完最后一张饼,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两只手向后捋一捋头发后交叉着放在了胸前,长长地“嗯——”了一声后,不紧不慢地说:“俺说——当家的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去摘那个还没有熟透的柿子,再说,一肚子的书用好了,抵得上千军万马呢,不能撒豆成兵,可立木顶千斤呢!——叫他去吧!”柔声细气的话语,好像一只闭目养神的猫慢慢地睁开了眼后,又礼貌十足地“喵——”了一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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