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芒种麦割完,五月芒种刚开镰”。
四月十九芒种过后刚进五月不久,便不见了田野间那一片连接一片的金黄,尽管红土岭东边三百台的炮楼上,仍时不时传来几声“叭勾儿-——叭勾儿”的枪响,但自从鬼子在八路军那里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后,便很少再到大坡地这边来,至多也是在宽而深的交通壕那边四处张望一阵,再放上两枪壮壮胆。大坡地一带的百姓似乎习以为常,听着新年的炮仗一般,忙而不慌地将漫野沉甸甸的麦穗收进粮囤。
麦收的季节,大坡地一带人叫“过五月”。富裕一些的人家或地多的庄稼主儿,会在忙忙碌碌的劳作中,结结实实地蒸上几笼白面馒头,境况欠缺一点的,也会扯上几碗润滑筋斗的拽面,既贴补一身的劳苦,又庆贺收获的季节,再差不过的庄户,也会擀上一锅面片儿汤,在感恩和劳作的交响之中,以不尽的虔诚去迎敬播种和收获的永恒轮回。
收的已经收完,田野里除了零零星星的几点绿,剩下的就是一绺绺明晃晃的麦茬,偶有几个闲不住的殷勤庄稼主儿,在不紧不慢地修整着田地,都在等待一场透雨播种。
王炳中坐在院中那棵蓊蓊郁郁的七叶树下摇着蒲扇,半眯着眼,每过一会儿便用脚去轻轻地踮一下红石板的地面,那椅子便悠悠地晃荡起来,像风平浪静的海洋中一只摇荡的船。大太太牛秋红慢条斯理地安排完长工林满仓明天的活计后,一步一摇地从他的面前走向自己那阔大的北房,纂子上的银饰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叮咚作响。
大太太天生的一个衣服架子,无论啥颜色、啥款式,穿在身上便赏心悦目:鲜艳的,让人感到热烈奔放;素雅的,则飘摇一段天然风韵。加上那粽子一般的一双小脚,一身的娇俏和妩媚便被摇荡得淋漓尽致。
王炳中家在大坡地村也不过四、五代人的光景,可王家却像一个吃足奶水的初生婴儿一般,蓬蓬勃勃地扶摇直上,眨眼的工夫儿,便奇迹般地人模人样起来,方圆几十里内几乎都有王家的土地。
牛秋红娘家是大坡地向南十多里地的六安县,她在娘家当闺女时就尤为标致:银盘一样圆润的脸庞,略高的两颧,微突的下巴。话语平时不多,但很多时候一针见血。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有一手好女工,再惊天动地的事说与她也听之泰然,处之泰然,一对月牙儿般弯弯的双目总是似睁非睁,每与人对视的时候,似乎永远看着你,又似乎永远的看着别处;似乎不太明白,又似乎洞然一切——那一对弯弯的月牙儿,总叫人猜不透。
去年秋天满仓耩地,说好的每亩六升籽种,总计八亩麦田,满仓却装了五十三升小麦——多了五升。满仓正要给装籽种的布袋扎口的时候,大太太牛秋红站在一旁歪着头笑嘻嘻地问:“够了?”
林满仓登时满头大汗,抬头看看大太太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月牙儿眼,仿佛那不尽的深邃里突然涌出了一团七味真火,劈头袭来一股无可名状的烧灼却也无法逃脱。
牛秋红却没事人儿似的,恼不是恼怒不是怒地翻了几下“月眼儿”,又往那个口袋中加了十升小麦后,两个酒窝里就漾出一缕浅笑:“俺就知道满仓做活手快,往俩手上多吐把唾沫,一晃荡,就把西沟的二亩也种上了,省着以后四两生铁再动动炉。”
本来要种的八亩小麦地并不在一块儿,好劳力也够半天折腾的,这大太太笑嘻嘻地给捏了一顶高帽儿后,顺水顺风地又加了二亩的活。但只有林满仓最清楚,大太太发现了他多舀出来的五升小麦,只是没有当面戳破那层纸。他虽然多做了二亩地的活,却明正言顺地挣了三升小麦。于是一个劲地点头:“行,行,行!”
满仓不等牛秋红指点,便大声呵斥那帮耧的短工:“看啥!看啥!俩肩膀白扛了个麦秸头,俩蚂蚱眼也钻到裤裆里边去了?嗯?磨磨蹭蹭个啥!晌午没吃饱?牵牲口套车去!”
等一切收拾停当,满仓叼着烟袋抄了手,喜颠颠地跟了青花骡子大车要走的时候,大太太又追到大门口,拧着眉头喊:“满仓!听着点儿啊,可得操点儿心,给作务好点儿啊!心里头有数儿没有?”满仓一边哼哼呜呜地应,一边伸出两个指头在大青骡的屁股后边一捅,青花骡打个喷嚏,咣咣当当地驾着大车转眼就不见了。
大坡地人都知道,牛秋红自来到王家的第一天起,就是算不上举案齐眉,也称得上一个贤惠得体的可人儿。也就是头顶的太阳明明灭灭了几个轮回之后,她把满头的青丝向脑后的纂子里一绾,家里的大小事宜就渐渐地由她定夺了。她真的如头顶那棵七叶树一般,为王家的老小撑起了一片绿荫,可王炳中却未曾感受到那片绿荫的凉爽——他总感觉有一只巨大的手,不知好歹地遮住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天空。
牛秋红娶后第二年便生了儿子早来,而今早来已十岁,此后却再也没有生养。在早来七岁的时候,王炳中便娶了二太太雷月琴。
“沏壶茶来。”王炳中似乎有些口渴,但却不知是叫刚从脸前荡悠悠飘过的牛秋红,还是叫正在西房屋哼着小曲儿的雷月琴。秋红在北房的门口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给早已睡下的早来摇着扇子,刚想欠屁股,月琴已把一个小方桌摆在了炳中的跟前。
沏上茶后,他慢慢地品着,月琴便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旁边扇着扇子。那扇子的风涌过她飘飘荡荡的刘海儿,王炳中就静悄悄地被一团又一团的香气笼罩了。
大太太的月牙儿眼一闪之后,便把小凳子一扭,屁股朝向了门外。挂在七叶树上的那盏红灯笼,笑嘻嘻地鲜亮。
来王家之前,月琴在一弦子腔的戏班里唱青衣,她的父亲也是唱戏出身,人生得标致魁伟又有些文才,无论管乐器还是弦乐器,他都拿得起来,还会自编戏词,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后来被一个俊俏的同行看上,结婚后生了月琴。在月琴两、三岁的时候,同行的妻子再寻不见当年的浪漫,她接受不了戏里戏外的巨大落差,竟跟着一个挎盒子炮的大兵悄悄地走了。
月琴随父亲一直在戏班漂泊,耳濡目染,她十五六岁便成了戏班里的顶梁柱,模样生得又好,粉白的面皮,秋水一般的大眼,马蜂一般的细腰。如果真的像名字一样是一把古琴,那么,谁要做了拨琴弦的那根手指头,真是一生最难得的幸运。师傅见人便夸:“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引得许多同行是既妒又羡。本来一天天好起来的日子,父亲却抽上了大烟。
王炳中的父亲王维贵过生日那年,请月琴所在的戏班唱戏,月琴那悠美的唱腔和轻盈的台步,竟一下子把他给迷了个神魂颠倒。王老太爷开始极不情愿,但最终拗不过独苗儿子,便差人说合,不想月琴和班子里唱武生的石小魁,早云水相依了好些日子了。
无奈她那大烟鬼父亲,架不住王炳中家一块又一块猛砸过去的银子,他生拉硬拽地辞了戏班的活,将月琴锁在家里,向她诉说自己如戏一般的辛酸:“石小魁?就是西山上的那一团云,你费半天劲爬上山顶,也不过是一片雾,老阳儿①出来指不定再飘到哪儿。啥是夫妻?——夫妻就好比一条过河的船,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船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多顶个船帮,没有底的船过不了河!生人容易活人难,戏里戏外两重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