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林满仓只有见到魏老大,才能重新找回那份做人的感觉来,他大嘴一咧,急急忙忙地从后院的水缸里舀来两大碗凉水,笑嘻嘻地说:“你贼羔子嘴里啥时候儿能给屙个驴粪蛋儿出来?净放些驴屁!”看看老大扛着锄头,又说:“啥时候儿了?还扛着锄头儿乱逛荡,糊弄东家饭吃也不找个好唆头儿②,真是,墙上挂羊皮——不像话(画)。”
老大气哼哼地说:“挂啥羊皮狗皮,俺屁股一挨地儿,俺东家他就头疼。——这不,到地里一试,那谷子齐腰深,又看不见地皮,锄头儿一碰,脆生生的都折了,俺说不用锄了,还就是不听!那人,还真是——对着屁股亲嘴,也不知道个香臭。”
两人正说话,牛秋红颤悠悠地荡了来,一脸嫩油油的灿烂叫老大看都不敢看。满仓刚要坐下歇会儿,便又站了起来,秋红看看光着黑黝黝脊背的老大,又看看满仓:“老大来了?俺说这热闹,哎呀呀,多勤谨个人,都啥时候儿了还锄,受的③恁红,给恁东家说说,叫他给你找个媳妇儿!——今年多大了?”
老大瞅着秋红手中晃荡着的丝手帕,说:“俺——十七。”秋红又说:“俺说该了吧,跟你一般儿大的都早当爹了!——天也不早了,在俺家吃后晌饭吧,叫廷妮儿给整杂面条儿捞饭。”
在那个时候,家境好点儿的人家也不过一天一顿稠,那还得遇着个忙时候,巍老大正在思谋杂面条儿捞饭的事,牛秋红说着说着便给满仓安置了新的活儿——秋天眼看到了,她让满仓和老大一块儿给捣腾一下陈谷子,腾出囤子来好装盛秋季下来的新粮。
当魏老大看到那满屋子的芝麻谷子时,就后悔不该为了一顿杂面条儿捞饭应了秋红的差事。他本想装上个几布袋,肩头一扔走上几步就做了顺水人情,还能吃上顿杂面条儿捞饭,不想,其他的东西不算,光谷子就囤了六七囤,足有两万余斤。
王炳中家囤积的粮食确实沾了牛秋红的光,不容易放置的豆类、高粱、玉米等杂粮,只要留足了用的,便都卖了。谷子和芝麻只要不受潮,放多少年也不能坏,又不生虫子,所以凡能存的,牛秋红都可着劲地存了下来,实在无处存放的时候才往外卖一些。每年倒腾来捣腾去,王炳中嫌烦,几次想卖,秋红却死活不同意:“陈谷子烂芝麻,放起来又坏不了,家里又不缺放的地方儿,哪年给个灾荒,银子不能吃,这个能让你活命。”
秋红见老大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就扭头去屋里拿出王炳中的一双旧鞋和一件旧外衣,说:“试试,合不合适,能穿拿走。”老大试了试,那鞋略微的有点儿挤,却总比自己脚上露着指头的那双强;褂子肥大了许多,后襟苫着屁股,嘴里却说:“行,行,能穿,能穿!”
魏老大七八岁时随母亲讨饭到了大坡地村,本来想一路西上到山西去投亲,不想半路上娘却染上了瘟疫,母子俩住在村西南的土地庙中。开始的时候老大娘尚能喝些汤水,后来的几天竟汤水不进,整日蜷曲在庙内,口中吐着黄汤,磕破的肩膀上流着脓水,整日价迷迷糊糊时睡时醒。一日母亲忽然睁开了眼,虽然仍是斜靠着泥胎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她给老大说饿得慌,想吃些东西。老大拿起那把讨饭的木瓢一路小跑到了村里。
当时正是锄小苗儿的季节,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地里,老大来来回回地转了大半天,终于讨了半瓢酸饭后,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跑,等他跑回庙中一看,母亲已经瞪着眼睛靠着泥胎断了气,用手一扶,扑通一声跌向一旁,嗡地一声,一群绿头苍蝇就四下飞了开来。看看母亲的肩膀,苍蝇生下的小蛆已经在一团团地蠕动。魏老大向后一仰,大叫一声便不省人事。醒来后已到了后半夜,尿了湿漉漉的一裤裆,地下还有吐出的一摊子白沫。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睡地捱到了天明。大坡地烧香的乡亲发现后,就近找了块闲地,埋葬了已快腐烂的尸体。
自此以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魏老大就在大坡地村一直没走,当时村东的赵家正是如日中天一般的光景,看魏老大为人实诚又勤谨,给一些吃剩的饭菜就能做不少的活,晚上在柴草房里一躺就过了一天。慢慢地,讨要为生的魏老大,便在赵家的客店里当起了店小二的角色。
老大人虽不大,却异常的勤快,太重的活儿虽干不了,烧水送菜劈柴喂猪,跑跑颠颠的零碎活着实做得不少,虽然尽是些轻拿轻放的营生,但轻活儿也禁不住量大,平时往往需要一个硬邦邦的劳力——算来也养得了自己。赵家也确实需要老大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嘴对嘴一说便留了下来——只管吃住而不计工钱。赵家的铺子转手之后,老大便在赵家专做农活,日子一久,也就如赵家的长工一般。好在老大一人吃饭全家不饿,他自己得了个温饱,赵家白拾了一个劳动力。
老大一天天地长大,家里家外的杂务活便也一天天地扛了起来,他在赵家吃了做、做了吃地循环往复,年复一年已长成了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只是有个人人皆知的特点:手大、脚大、屁大、饭量大。在大坡地村,没有人知道他原本的姓名,而是随着赵家老小的呼唤,称呼为魏老大——但不一定是魏家的老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