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明的时候,王炳中懵懵怔怔地被大太太叫醒。牛秋红伴着油头上叮当作响的银饰,半嗔半怒地惊叫着:“哎——哟——哟——哟!这老天爷!你乱拨拉了俺当家的哪根儿筋了?转来转去转到这儿睡来了?这儿睡的得劲?明儿黑夜还来这儿睡……”嘴里说着,一只手在他的后脑勺儿上抹了一把后,一只手把他的臂膀拽了,拖曳孩子一般地走向北房。
这似乎也是她经典性的的代表动作,或许是因为她比炳中大了三岁的缘故,牛秋红自从在那“女大三,抱金砖”的祝福和企盼中来到王家,最为亲昵和疯狂的举动,便是在确信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摸一下他的后脑勺儿。这个特母性的举动却往往使他很反感,比大老鼠偷偷地捋了小花猫的胡须还难以忍受。
王炳中随着牛秋红晃悠悠的脚步向北房走,低头看着被雨水冲涮得一尘不染的红色石头,或许是牛秋红擦了什么香粉,清清凉凉的空气中,一股淡淡的香风袅袅地地四处飘荡。王炳中在鼻子里吭吭两声后就把眉头拧了起来。
牛秋红站在镜前开始梳洗打扮,一肚子闷气的王炳中竟突然地燥动起来:她一反往常地新换了一件粉红夹带黄花儿的偏襟短袖小褂,翠蓝色的长裤,当一双手向上举起去整理头上的银簪的时候,宽袖便向下滑,露出两截脆藕一般白生生的手臂,高擎着的两只臂膀把丝绸的小褂子向上揪,杨柳般的细腰和翘翘的臀,就张张扬扬地撒播下一片春光来。王炳中如同猛灌了一大碗烈酒,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迅速漾遍全身。
夫妻这许多年份,牛秋红白日常常是肥大的外套罩身,晚上又早早地吹熄了灯盏,令他白白地错过了许多迷人的风景。王炳中忽然升起一股将那个小蛮腰一揽入怀的冲动,儿子早来却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要撒尿。
林满仓已从外边担水回来,榆木扁担伴着他咚咚作响的步伐,吱扭吱扭地在唱。
在那张长板凳上也真睡不好,王炳中又小眯了一会儿才起来洗漱了,他一边用篦子篦头上的碎屑,一边左瞧右照地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形象:黝黑的四方脸膛,紫红色的大嘴唇,那一脸粗而且壮的络腮胡子,总是狼茅草一般一茬一茬地生生不息,宽阔厚实的臂膀,笔直的腰板。除非捡东西,人前人后他很少有弯腰的时候。望着镜子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从鼻孔的深处颇有底气地哼了两哼,便自觉有一股傲人的气息从脚根缓缓地冲向头顶。
天已大亮,院中那棵七叶树经过昨晚的雨水洗涤,更增加了一层浓郁厚重的苍翠。王炳中正准备从大太太的屋里抬脚出门的时候,满仓扛着镢头从大门外回来了,一脚的泥水和湿了半截的裤腿,拖曳着庄稼主儿的殷勤和田野间的讯息。
他跺一跺两只脚后,便手扶镢把儿立在院子中央向大太太禀报:“夜隔儿⑦黑夜的雨是从西边儿过来的,大西沟、马鞍地一带下透了,要耩地就到明儿了;东湾的雨下了四指多点儿,湆浸湆浸该能成,要不就种上黄豆,省墒;北岭下的大,墒好,后晌地就能进脚儿了……”
西房的月琴吱吜一下推开了半边门,听到满仓又在说“墒”的事情,已半开的门扇咣当一声便又关上了,紧接着屋里便传出摔东西的叮叮咣咣的声音。
王炳中并不敢走远,生怕月琴闹出什么事来。她的脾性他是知道一些的,或许是因为从小便苦的缘故,一般的吃苦耐劳和委曲,她许多时候都会默默地吞咽下去,着实的忍让不过惹急眼的时候,真的不知会作出什么事情来,正如那平日温驯的黄牛一样,一旦撅起了尾巴,那便快马也难得追上的。
好在牛秋红却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似的。“马鞍地那边儿前晌就能耩了,净是些石头沙土,不沾脚。”秋红一边说一边向院中走:“赶紧给牲口多加些料,给廷妮儿说,给人也整些顶饥扛饿的,这几天苦沉……”一边安置应声作答的满仓一边拐向了东院。
在王炳中家,小到家里顿顿饭食的安排、每个人的换季衣服,大到整个家庭的收租放贷、礼仪往来,都是秋红一人安排。她的记性也特好,啥地方有多少地、种啥,啥时该耩、该锄、该收割,都念账本一般的清楚。除长工林满仓外,她是每天清早起来最早的一个。天色微明便梳洗打扮得齐齐整整,然后将头天晚上的筹措计划一并安排,至晚饭用罢,便向做活的一一要账。尽管一双颤巍巍的小脚儿,却总会突然出现在某个田间地头,查工看活之外再带去些不痛不痒的问候,静峦寺撞钟的僧尼一般殷勤而执著。
在她刚到王家的几年里,着实的让王炳中大吃一惊,日子久了,他总是和每天必须倾听静峦寺撞响的大钟一样,那个永不间断的执著和殷勤,也就成了呼吸到肚中的空气,不可或缺的蓬勃都在漫不经意之间滑了去,连她那些个并不多见的曼妙绝伦,渐渐地也平淡得几乎没有令他想起的机会。
大太太走了后,王炳中便慢慢地踱入西院中来,西院和他住的中院有侧门相通,也是独门独院。院子差不多是中院和东院合起来一般大,原来是炳中的爷爷和奶奶居住,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后便闲置起来,等炳中娶了月琴,父亲王维贵说什么也要搬到西院来,只是高宅阔门里少了些人的生动,种了许多的花草后,那一片幽深里才显现出一片静悄悄的活泛来。
很早的时候,西院的西边本是一片不甚长庄稼的坡地,炳中的爷爷王宝子相中了那块地方,千方百计买了一片过来,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把周围的几块地都买了,经过开垦修整后一直通到西山脚下,共计三十余亩的样子。后来王家便在四周垒起了一丈多高的围墙,那些地也长不出多少庄稼,王家便慢慢地栽树种花,如今已是一个偌大的花园,夏秋之季一两个人进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