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扯天扯地的东南风过后,山上的麻奶似乎在眨眼间就钻出了嫩绿的骨朵儿,向阳的地方还零零星星地舒展了几颗耀眼的金黄,犹如夜空中寥落的星辰。虽然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处处都会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一簇簇的迎春花喜洋洋地摇曳在山崖上、沟谷里,火火热热地点缀着冬去春来的艳阳天。
太阳明晃晃地爬过房檐以后,王炳中才穿衣起床,简单地洗了洗就奔梨花酒楼而来,他早就为小莲占据的那个大雅间取了个好名字,叫“莲香阁”。
炳中进了“莲香阁”,小莲正在梳头,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软缎旗袍,笑嘻嘻地在镜子里给他挤眉弄眼,王炳中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坐在桌边的圆凳子上:“这数票子功又练了没有?总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也不见有个长进。”
小莲把咬在嘴里的银簪子插到头上,说:“三板斧哩嘛,两板斧用不完,你嘎球日的就扯了棒子逃了。”小莲一边说,一边在王炳中身边坐了下来,双手托了下巴,胳膊肘拄在桌子上,一张扬起的嫩脸,像朵承露待雨的喇叭花儿。
炳中说:“净弄些南蛮子话,啥叫‘嘎球日的’?”小莲“扑——哧”一声笑了,一滴凉凉的唾液溅到他脸上。
小莲说:“你嘎蛋子不晓得哩嘛,‘嘎球日的’就是说你很壮噻!”炳中不信,一把将小莲拉了来,将她的两只手攥紧,腾出一只手来去抓挠她的腋窝,小莲被抓得来回扭动着身子,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一边说:“松了手,松了手,受不了了噻,受不了了噻!松手给你嘎蛋子说。”
炳中松了手后小莲问:“你们这边管公羊叫哈嘞?”炳中说叫sao货,小莲又说:“嘎球日的就是总爱耀武扬威的大sao货!——不闹了,店里的东西儿不好吃,给俄弄几块贯尝吃噻。”——一直到了后来的后来,王炳中才知道小莲的那个‘嘎球日的’,应该当“傻家具弄出来的货”讲。
炳中提上鞋,从楼栏杆上探出身子向楼下喊:“大中!大中!去叫瘦三来,今儿的贯尝俺包了,叫他到里边儿来煎。”
瘦三只煎了薄薄的十几块贯尝炳中就叫等会儿,瘦三就把已煎好的几块给周大中吃了。两人在楼下山南海北地说着闲话,正说着,瘦三的弟弟文昌找了来,瘦三见了弟弟就问这么早就放了学?文昌说林先生病了,放了一天假。后来文昌又说娘叫问问快晌午了,吃啥饭。
大中说:“咱守着饭店还能饿着了?给恁娘说,恁哥哥不回去吃了。”瘦三拉了文昌的两只手,从上而下地瞧了又瞧说:“给哥哥背两篇儿文章来听听。”
文昌从瘦三手里抽出手,向后退了几步,规规矩矩地站好后,两只手背了后去,从《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一直背到“八佾舞于庭”,背着背着小脑袋就晃荡起来,虽然吐字清晰声音洪亮,但背出的字音却永远一个腔调,犹如唱书一般。瘦三巴瞪着眼微张了嘴,一副情不自禁如痴如醉的样子。
瘦三平时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端详弟弟写的方块字和听弟弟背书——尽管一个也不认识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的每根神经,几乎每次都能达到快乐无比的巅峰状态。每逢此时,他总是笑嘻嘻地挺直了腰板,仿佛骤然间突然变得威武高大了起来,就像大海里一只远航的船终于看到了海港,沙漠中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看到了绿洲。他仿佛看到了白家翻身的希望,看到了一团升腾的火焰,仿佛屈死的爹正在上天夸赞着他不屈的执著和无悔的付出。于是整个心房之中,一半是安慰一半便是畅快——总感到父亲那难以合上的双眼,在弟弟朗朗的背书声中,从此就会变得平静而安详了。
文昌背到“雍也可以使南面”的时候,楼上的阿莲伴了弦子唱了起来:“我等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让我关怀……还不回来,春光不在,还不回来,热泪满腮……”瘦三给弟弟摆摆手,文昌两只手啪啪地打着屁股的两侧,一蹦一蹦地去了。
王炳中早就有挪坟的意思,临近中午的时候,白锁住给领来了邢州的一个风水先生叫老刘。老刘五十余岁的的年纪,瘦瘦削削的个子,大蛤蟆眼尖下巴颏,一脸横七竖八的皱纹。
王炳中陪老刘吃完饭后自己在莲香阁午睡,大中在院子里摆了一个不太高的小方桌子,给老刘沏了壶茶后两个人静静地闲聊。魏老大因要向王炳中借种籽种地,也到了酒楼等着。周大中把莲香阁里收拾回来的剩菜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老大一只手拿了筷子夹着吃,一只手掂了个大铜瓢,吃几口菜再喝上几口凉水,吃着吃着便连珠炮似地响了几声,屁股正对了老刘和大中围坐着的小茶桌,老大一边叭唧着嘴一边给大中说:“叔吔,这不通泰了——这好东西儿和赖东西儿就是不一样,吃了这好东西儿,连放屁都响亮,看这不是,肚子又松通了,还能吃点儿。”
周大中撅着嘴笑了起来:“这谁又惹你了,喊叫的恁急,大鱼大肉的也塞不住,使恁大的劲儿做啥,也不怕把缸(肛)崩坏了还得掏钱儿锯?”
老大嘿嘿地笑着,扭过身子瞅了瞅大中又看看老刘,躬着身子也笑了起来,端在铜瓢里的水,晃荡晃荡地洒了一地:“俺宁在人前丢丑,不叫凉气攻心——也实在是夹也没夹住。”
老刘放下二郎腿,挪了挪小凳子,端详了魏老大好一会儿,攥着拳头摁住嘴干咳了几声后,大蛤蟆眼睛眨巴眨巴地像发现了一个新东西:“送你几句话,你听好了。”老大端了铜瓢蹲了下来,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和迷惑。“三沟九圪梁,自小儿没爹娘,遇雨紧躲背,遇雪不着忙!”
正说着,赵老拐从门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着:“顶是个白说,下雨谁还不紧跑,下雪着个啥忙,雪又淋不死人,跑快了,栽个跟头指不定就跌拐啦!”一边说,一边扬扬手里的拐棍儿,一歪歪一歪歪地摇荡到石桌前,抓了一把花生豆儿,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一会儿又拿手抓了两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又一歪一歪地摇荡到老刘跟前转了两圈儿,说:“这是从哪儿来了个白吃好东西的?你说俺这拐腿儿,是狗咬的还是驴踢的?要说准了,俺给你磕个响头,要说不准——你得管俺一顿饭。”
老刘向前突出的大嘴颤颤抖抖地叭叽了几下,露出两排黑黄的牙,一会儿抱住双拳顶住额头闭上了眼,嘴里似乎在哼哼唧唧地念叨着什么,一副和尚唱经文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