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看看女人,又扭头看看老拐,刚要张口,老拐就急不可耐地喊:“罢了!罢了!这山里边的娘儿们,比俺大村儿的秀才还透彻,透彻!——可是,禽兽不穿衣它靠一张皮,鬼祟不吃饭它有一炷香,你林先生,总不能盼着天上掉下个糠窝窝儿,偏偏儿砸着你吧?这,可是个乱踢乱蹬的大活人!不要米了,两块大洋!就两块,咋样儿?”
老拐说完后一直盯着林先生看,林先生拈着下巴上不慎粗壮的几根胡须,在屋里转了两圈后,
慢悠悠地说:“俺说这孩子——”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
老拐皱着眉头耸耸膀子:“小子,小子!裤裆里的东西儿能哄人?不是年景不好,十块也买不了。”
林先生眯眯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俺是说来路,这来路——”老拐眼中忽地闪过一股亮光,长吁一口气,说:“因为这个,咳!——你也早说不是?给恁俩说,要在平日里,俺说往东边儿,你去西边儿截就正好儿,对你——林先生,斯文人儿,你信俺一回:爹娘往山西逃荒的,后晌刚哭着走人,两口子推个独轮儿车,车上筐里还有俩小不点儿,不是啥稀罕物儿。今儿这事儿,俺哄天哄地哄阎王,也决不哄你。”
林先生从太太手中接过孩子,点点头,林太太从大襟袄里抖抖地掏出一个布包,将里边的一块银洋递给林先生,林先生说:“家里就一块,剩下一块赶明儿借了就送给你。”老拐接过后一个劲地吹吹又听听,心满意足之后,说:“你林先生读书人,咋也欠不了俺拐子的磨鞋钱儿不是?要不,再给俺弄个一把半把的萝卜条儿、干菜缨儿啥的,俺总算最后张了一回嘴,恁也总算白捡了一回舒心事儿不是?”
林太太最后给了老拐多半升细糠面,老拐一边喜滋滋地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地偷偷笑,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过头说:“要不——赶明儿晌午俺过来拿,省你来回跑路了。”
赵老拐走后,林先生到石碾街的货店里赊了一些红糖和白糖,两口子轮流抱着喂,喜悦而激动的心情好像在过新年,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有合眼。天明以后,林先生说:“俺给孩子起了名字——木秀于林,林秀于山,就叫林秀山吧!”林太太喜滋滋地点着头说:“好听,好听,真好听!”
又是一年。
林满仓终于垫完了王家花园西边的地,用步粗略丈量一下,三亩多不到四亩的样子,往西就再也刨不动了,全是坚硬如铁的青石板坡,石板相连的缝隙中,只长些荆蓬和葛条,夏季到来之时,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满仓把牲口圈的牛粪驴粪往地里拉了一些,又从酒坊里拉来两车发黑的酒糟,耕翻一遍后,王炳中说:“这才像能长出点儿东西的样儿。”
花园里垫的地因了地势的缘故,共分为上下四层,最下边圆弧状的一圈只有两步宽的样子,第三层的地也是圆弧的形状,约有一丈宽,最顶上的一层被下面的三层围了起来,不足二亩的样子,却比最下的一层高出三四丈来,远远地望去,下面的三层像玉带缠腰。王炳中请林先生给那片地取了个响亮而吉祥的名字,叫“玉带坪”。
“玉带坪”位于向阳的东坡下,花园北面烧锅酒坊高大的房屋,挡住了自北而入的凛冽的风,自春暖花开之时,满仓就绞了梨花井的水一片片地浇,一片片地种,谷雨前后撒花点豆的日子,“玉带坪”的庄稼苗已一拃高了。
和去年冬季一样,这年的春季仍然滴雨未见,过了谷雨眼看又要立夏,田野里到处都是裂开的缝和皴开的皮,四周的山野仍然灰蒙蒙一片,挣扎着拱出地皮的小草尖经干热的风一吹,蔫蔫的样子像要往回缩,用镢头在地里刨起的土块砸也砸不开,坚硬如西山的石头,解开裤带在地上撒上一泡尿,尿水吱吱地叫着转瞬即逝,来回扭头的工夫儿,连那湿片也不见了影踪。太阳整日直杠杠地照着,把地里仅有的一点潮气也毫不留情地夺掠走了,深邃高远的天空水洗一般的瓦蓝瓦蓝,看不见一丝能够带来些潮气的云。
经大坡地向西到山西去的路上,逃荒避难的人流渐渐地多了起来,有肩扛的,有背背的,有人拉的;还有担担的,推车的,徒步的。大人孩子一样菜叶黄的脸色,一个个步履蹒跚无法忍受的神态,肮脏蓬乱的头发,像架在荆蓬子上的鸟窝。
在这个时候,活下去成了人们的唯一要务,饥饿主宰着一切,半只窝头就有女人陪睡觉,二斗高粱就可以换个女人做媳妇儿。大坡地一带凡能让人饿不死的光棍儿,几乎都在这时找了女人。为了生存而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的人们,南腔北调地给人往一个屋檐下一凑,也就为人qi为人母了。和过去无数个循环往复的大疼痛小历史一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之后,大坡地就成了一个来自五湖四海且人丁兴旺的乡间市井。
梨花酒楼里倒出来的泔水,开始叫几个外地人拎了去吃掉,不几日工夫儿,讨泔水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又过了几天,泔水也叫本村的人轮流占住了。
再过几日就要立夏了,庄稼主儿们再也按捺不住焦灼的心境,几乎家家户户都发动了能动得动的劳动力,肩扛担挑车载人拉,一双双干树皮一般的糙手,将一粒粒寄托了生存厚望的种籽播下去,直到蓄水池的水见了底,官井的水供不上用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停止了点种,北圪台儿上那一双双几近绝望和惊恐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丝希望的光亮。
林满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天刚亮就来到王炳中家里担水扫院。自从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见有良就哭,整日整日的吃不下东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撑胀得难受,老葱皮一般黄绿的脸,干谷杆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
满仓还是找那个人兽并用的先生王老水给女人看了几次,吃了几服草药,也不见点滴的起色,后来,或许是老水嫌弃满仓连几个小钱都舍不得花,亦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的黔驴之技,瞥了一眼惊恐万状的满仓后看着天说:“这个,叫俺说,嗯?那是气攻心,痰雍盛,将养着,心里通泰了就好了。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嗯,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满仓照例把王炳中家缸里的水担满,扫净了院子,给牲口添了草料,抽去鸡窝口的砖头,放开养着的二十多只鸡,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忽然看见脚下飞来十几只山坡上也不多见的三四寸长的蝗虫,有的还在呼啦啦地煽动着翅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