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民招工挣工资一个月后,赵老拐拉着儿子起升找到了安乡长。
赵起升已快十八岁了,老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红梅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叫他一脚踹到了肚子上,从此就再也不能生养。
起升白白净净的皮肤像红梅,一对小眼睛却坚实地证明了他是赵家的不二传人。读了几年书,最讨厌多音字,总是读错或写错;爱好画画儿,却只能画老虎。刚开始画的时候还受过老师的表扬,几年之后,画出的虎爪、虎皮和虎形有了些小造诣,但那些虎却禁不住端详,仔细看全是一只只瞎虎。最大的特长是爱跑善交际,虽不能把死人说活,总也能把好人教坏。
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找到乡里时,小坡地村几个人正围着安乡长吵吵着要退社,说大骡子大马和犁、耧、耙、耢全归了社里,那是他们几十年节衣缩食省俭下来的东西,如今也不能分红,净养活了些好吃懒做的人,还说村里有人把自己养的猪、羊偷偷杀了,吃不完腌起来,晒成干肉慢慢享用,他们的牲口就不该牵回自家去?一辈子省着省着,到头来却窟窿儿等着,偷偷地杀猪宰羊的人,现在还满嘴油光光的呢!
赵老拐站在一边插不上嘴,伸手从安乡长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猛吸了两口后,拿拐棍儿敲打着地面说:“这洋烟卷儿③味儿好,味儿好——就是纯正,它不呛嗓子。”
临近中午的时候,安乡长的那包烟叫老拐快抽光了,他似乎有些急,从一沓信纸上撕下二指宽的纸条儿,从当烟灰缸使的罐头盒里捏起几个烟屁股,捏碎后把烟丝撒在纸条儿上,一转一拧就拧成一个圆锥状的自制烟卷,抽烟的人习惯叫做“大炮”。
安乡长伸出舌头把“大炮”的纸缝拿唾液沾好后,两头一掐,擦根火柴就点上了,猛吸了两口后,小指般粗细的烟头儿又“嘭——”地燃起一股黄黄的火苗儿,火苗儿熄灭后,一缕悠长的蓝色烟雾就升腾起来。
安乡长斜睨了老拐一眼,又扭过头看着小坡地的几个人说:“这叨叨一晌午了,翻过来掉过去还是那几句话,这大坡地乡十几个村,好几十个社,就恁村的事儿多。有问题,反映是对的,总不能出点儿事儿就要回到旧社会去,这新中国新社会新天地,穷人翻身解放,人民当家作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总不能有点儿啥事儿,就把新中国也不要了吧……”
几个人走后,赵老拐眯着眼皱着眉头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安乡长一直静静地听,当他把又拧的一根“大炮”吸完后,说:“指标儿就一个,山杏也嚷嚷着要走,这事儿不好办——再说了,干啥也是革命工作,只要能干,有成绩,总会受到重用。”
安乡长手里夹的那支“大炮”只剩下小小的一截,他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又猛地吸了两口,当最后一股蓝烟从鼻孔中喷涌而出之后,突然想起了那支买牲口的队伍,他以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看老拐,又看看高出老拐许多的起升,说:“敢不敢?——嗯?拉出去遛遛?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按道理说,七十二行数年轻,要真能花最低的价钱买回最好的牲口,我就——服你,画老虎,心里头有老虎才行,不傻不苶,敢不敢试试?——嗯——起升?”
赵老拐像三九天里兜头叫人浇了一桶冰雪水,每根汗毛都在抖抖地打寒颤,要不是安乡长最后给起升找了个不大不小的临时差使,他真想把那条不拐的腿也弯下去,或者干脆躺到安乡长的床上,两眼一闭俩腿一挺,房子只要着不了火,就是不起来!
经过那场驴瘟之后,大坡地一带死掉了一多半耕田的骡和拉车的驴,乡里经过研究,就组织了二十多人的队伍为各社购买牲口。因为驴瘟是从西边过来的,所以买牲口的队伍拟定的方案是向东行。
当起升要上乡里的大车时,赵老拐才第一次感到了不能割舍的父子情深,红梅把包袱递给儿子时就哭了。起升把包袱斜跨在肩上,轻轻一弹就跳上了车,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走的时候竟头也没有回,赵老拐双手把拐棍儿拄在胸前,抖抖地说:“个兔崽子,真大了。”
两天后,买牲口的队伍相约集中到了湡水县城,大家几乎一无所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买上个四条腿的牲口,竟比抱养个两条腿的孩子还要难!于是大家商量继续分散向东。
赵起升是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时候向东走的,开始的时候,他到那个钉着木牌子的火车站看了半天,企图坐上那个咣哩咣当的“铁皮房子”过一回瘾,或者扒一回“黑皮楼子”(货车)享受一会儿也行,静听呼呼的风声如何从耳边飞过。但转悠了半天,两根明晃晃的铁轨向南向北直通天际,根本就没有向东转弯的意思,于是回过头来到旁边的木板房里,花半斤粮票一元钱买了五个猪肉大葱包子。按平时的饭量,吃上三个也就差不多了,他实在经不起那竹笼里飘出来的香生生的诱惑。
和他在一个木桌上吃饭的是一个大个子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五大三粗浓眉大眼,轰隆隆的声音像坐在水缸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敲着一面大锣。那人要了两大碗稀粥,面前一个大木瓢里盛了多半瓢乌黑透亮的酱菜,姜片、黄瓜、蒜瓣、萝卜、黄豆、花生的一大堆。
那人的大厚嘴唇吞下两口酱菜后,就吸溜两下灌下两大口稀粥,呼噜噜的声响之后,脖子中间的大疙瘩上下一滚,好像能听到稀粥美美地落入胃中的“咕——咚”声,然后用一长一短两根筷子,从木瓢中夹一团酱菜送入口中,嘎吱嘎吱的脆响,叫任何一个人都会坚信,木瓢里的东西真的是人世上最可口的美味。
当他的第二碗米粥只剩小半碗的时候,就开始大嘴大嘴地吃瓢里的菜,喝上一小口饭就吸溜两下气再叭叽两下嘴,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两鬓汇集到尖尖的大下巴上,嘀嘀嗒嗒地往下落。
赵起升吃完第三个包子以后就一直瞅着那个人看,眼光跟着人家的筷子从瓢里到嘴里,再从嘴里到瓢里,当那人脸上的汗有几滴滴到碗里时,起升就咳了两声,那人抬起头,他以为起升要吃他的酱菜,就递过来筷子,见起升不接,就说:“咋?嫌脏?”说着又夹了一口送进嘴里,一边专门儿嘎吱嘎吱地使劲嚼一边说:“尝尝,怕比你那包子味道儿还好呢!”
赵起升接过来尝了一口后,拿筷子指了指那个碗,那人伸出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往地上一甩,说:“你个小豆芽儿,哪儿有那些个穷讲究,自己脸上掉下来的东西儿有啥脏!”说完就咕咚一声把剩下的汤全灌了下去。起升又嚼了一口菜慢慢地咽下去,倒也脆生生的可口,但听到对方喊他小豆芽儿,心里就有几分的不愉快,嗤嗤地笑着说:“汗就是尿吔,就是出来的地方儿不一样罢咧。”
那个人等起升又吃了两口菜后呵呵地笑着:“你知道啥是个干净?俺给你说嘞,眼不见为净,只要吃不出来臭味儿,那没看见的东西儿就都净,你就知道你吃下去的酱菜里头,俺的大臭脚没有去里头踩过?”
当剩下的两个包子一个人吃掉一个后,两个人就熟悉起来。那人姓孙,山东人,常年四季往湡水城送酱菜,湡水城里的酱菜铺,几乎每家都有他的货。起升管他叫老孙。
老孙听说起升要买牲口,就说离他家三十里有个三不管的曹家集,那里有满地的驴骡,驴皮都整车整车地往外拉,愿意去看看,可搭他一趟便车。
曹家集的驴骡不少,但总不至于遍地都是,那里离湡水城近二百里的路,老孙愿意叫起升跟了他走,主要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遥遥路途上一个人的孤寂和落寞。
曹家集位于冀鲁两省的交界处,是一片开阔的低洼地,大运河曲曲折折地从中间穿过。两省的交界历代以运河为界,由于地势的原因,每过一二十年,遇到雨水大的年份,四周的雨水也汇入运河滚滚而来,滚漕的河水一段时间在村东走,一段时间又从村西流,曹家集也就自然地一段时间归西边管,一段时间归东边管。因该村水患多,历朝历代的官府总是推过来踢过去,曹家集就像一面脚打的锣。它风风雨雨地延续到今天,是缘于它那特殊的地里位置——水面阔大能停靠运河里来往的船,滚来滚去的河水又形成肥沃的良田,那些不愿意倾刻毙命的饥饿人群,就在这里安顿下来,操着不同的语音和习惯,在这里栽桑种树生儿育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