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贵讲完那个故事就老泪纵横了,王炳中听完那个故事更是震惊不已。从风光旖旎的江南水乡,到气吞千里的巍峨太行,骨肉相连的人划下了一个流星一般的闪烁之后,在几番困顿、几番挣扎里,将“汪”变成了“王”,或许该有冥冥之中的一个约定?——王炳中想。
当糊在窗棂上的麻头纸开始微微泛亮,其实也快到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父子二人终于从那个久远的故事里走了回来。维贵几次想喝水,每次喝两口肚子便疼痛难耐。他捂着肚子,和炳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天将要亮的时候,安置了几件事后就歪在枕头上昏昏睡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廷妮儿端了一碗杂面送了来。去年冬天村东的李木匠打了一只獾,满仓去要了些獾油,又去人兽并用先生王老水那里配了些药面儿,给廷妮儿抹在腿上,那药真灵,一天的工夫儿双腿就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她虽然仍不能大步地走,但慢慢地活动已明显没有了原先的疼痛。
王维贵没有吃那碗杂面,他紧咬了牙关甚至不能喝下一口水。炳中又叫了先生来,先生把了半天的脉,把炳中叫到一边,说:“恐怕不好,脉像乱了,看是要走了。”
廷妮儿听说后,跑到中院里,搂着那棵已枯死半个的七叶树哭作一团。早来过来后,维贵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放,早来说:“爷爷的手有点儿凉。”
太阳离西山一竿子高的时候,维贵去了,就像从西山顶上抛下的一块石头,蹦了几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没有谁能够拦挡得住。
维贵的丧事请周大中做了大襄奉①,林先生做了账房。出殡的前一天,灵棚移到酒坊门口的谷场上。炳中家亲戚不多,各店的帮工也都挂了小孝,皂角树上扯起了两条长长的白幡,灵棚两边悬挂了林先生遒劲的颜体大字:玉骨未入三分土,金魂已上九重天。
王炳中在灵棚中看着红色棺椁上蓝莹莹的图案,听着吹鼓手此起彼伏的鼓乐,心里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真的能死去,眼前的一切犹如梦境,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的闪过,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往眼前的大木匣子中一躺,从此一去就再不能回头了。
七八岁的时候他跟了父亲和哥哥去白口镇赶集,坐在大骡子车上的炳中却要骑上父亲的肩头,一路晃晃荡荡地往回走,嘴里未咽下去的含化的糖,稀稀拉拉地流了父亲一头,维贵用手摸一下,又送进嘴里舔一下,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屁股便跟着笑声一颤一颤地颠。
依稀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他想着想着,眼里就噙满了泪水。林先生悄悄地走进灵棚,手执一份祭单问:“这个,总该问一下才好,万不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这个,大中上了份儿大祭:小米、白面、吹鼓手,寿桃、寿礼、火器营,大窝、麻糖②、猪羊牛,八麻、九棉、十丈绫,童男、童女、八抬轿,天篷、地阁、不老松,金猫、玉蝶、长生殿……看这,祭单上的落款……”
王炳中头也没抬:“那还用问,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乡友!嗯?不对,这,这祭还真不小,就是亲闺女,那也得是个大户人家,你——弄错了吧?”
林先生说:“咋能错!这青天白日,红嘴白牙,白纸黑字,咋能错!是不是,早来给山花儿订亲了?要真是,也讲究得上:孙媳,逢大礼仪通称亲家。回他几丈红绫是老规矩,要嫌少,再包给他一个红包儿也合情理。”炳中想了想,说:“订是没订,只是说过几句玩笑话儿,八字还没一撇儿呢!”林先生有些为难:“这咋办,朝廷还不打送礼的人哩,又不能叫人家把大窝子③、麻糖搬回去。”
王炳中想了一会儿就开始摇头晃脑:“这种事儿,你是秀才,你要起不来名堂,这这这,先生问学生,不抵账房问襄奉。”他的意思是让林先生这个账房问周大中那个襄奉去。
林先生撇着嘴甩了一会子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这比猫画虎、比虎画猫都好办,要指鹿为马、指马为鹿那不好说。写书论章算——从不论斤称;田地按亩计——没人使斗量。蛤蟆蝌蚪儿倒是一家,要把蝌蚪儿写成蛤蟆,大中也许能?……”
望着林先生的背影,王炳中的双眼忽然有些朦胧,脑袋也忽然晕晕乎乎地胀,摇了两下头就向那口冷森森的棺椁上撞了几下,砰砰地响。不一会儿就感觉浑身烧得滚烫,周围出现了好几个苗香香,而且每一个苗香香都欢天喜地地拉着一只大风箱,一个个熔化真金白银的火炉耀眼地闪亮,一副副驴骡牲畜一般的心肝肠肺放在火上的大锅里,被蒸煮到由通体透红到白炽得不敢用眼正视,最终哗啦啦地水一般流淌开来。
熊熊的燃烧之后就销匿了所有的旧迹,他忽然感觉通体透凉,比跳进梨花井内还要寒气逼人。然后,他的全身就像大风翻卷着的鸡毛一般飘摇了起来,一道极炫丽极温柔的七彩光闪过之后,忽然有一股极致的快感蓬蓬勃勃地将他包抄起来。
后来,他总感觉有一台大戏在眼前拉开了序幕,和雷月琴过去常扭扭扮扮的那种有几分仿佛,舞台却很大,无边无际的那种。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人,穿着王维贵入殓时一模一样的一身绫罗,气宇轩昂又神情悲壮,自报姓名叫王宝子。王宝子吆喝了一挂水牛大车,大水牛的两只大角状似两弯蓄足力的长弓,有关公大刀一般的杀气腾腾。一个风度翩翩的洋学生,一身小立领、洋纽扣的“文明新装”。洋学生手捧着一幅墨梅老鹰美人图和一摞证书,坐上王宝子的大轱辘牛车,在充斥着书卷香气的攘攘人流中,大水牛扑嗒扑嗒地留下几坨黒屎后,再咣当咣当地向大坡地走,一位蓝衫黑裙的小女子一边哭一边追。到了大坡地之后,除了洋学生变成了王维贵,王宝子、小女子和大牛车统统都不见了……
王炳中昏睡了两天两夜,在众人一声声的呼唤中,他感觉口渴得要命,喊不出声也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王维贵在远处忽然又给他招手:“咱家老虎洼的那个坟该挪挪了,那不是咱的根!”王炳中大喊了一声“一定挪坟”后终于醒了来,醒来后喝了一通热茶,出了一身透汗后,人好了许多,只是仍有些恍惚,除了说“一定挪坟”那几个字,什么都不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