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媳妇儿走后,维贵叫炳中把那些东西包了,压在自己脚下的褥子下面,然后躺在炕上,脚蹬着那个布包和炳中说话,正说着话,听见东房的石鸡子扑棱扑棱地乱响了一阵,然后“咯咯咕咕——咯咕,咯咯咕咕——咯咕”地叫了起来。维贵说:“你去看看石鸡子,到底喂了没有。”
炳中点上灯笼,往笼子里照了照,几只石鸡子半眯着眼,挤在一起咯咯咕咕地叫着,两只空碗别说是米,竟连一滴水也没有。
石鸡一共有六只,是维贵去年秋天在西山上抓的。那日天上下着大雨,维贵在石崖下避雨,忽然看见不远处一只老雕猛地冲下来,又叫着飞上了天,多次的反复,像在和什么东西打架。他悄悄地靠上前去,原来那只老雕正在和一只石鸡打斗,石鸡伸展了双翅,浑身的羽毛全乍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翅膀下的几只小石鸡,叽叽咕咕地乱做一团。
维贵拿了上衣向空中的老雕扑打几下,老雕转了几圈,“哇——哇”地叫着飞走了,地下的母石鸡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便拿随身挎着的荆条儿篮子将几只石鸡提了回去,母石鸡到家后,一直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剩下六只小石鸡,毛绒绒的羽毛已长了半齐,廷妮儿帮着维贵一直喂到现在鸽子一般大小,把那石鸡看护得如同孩子一般。
没受伤的时候,维贵总爱拉着早来逗石鸡玩耍,说石鸡大了就能叫了,维贵还给早来学着石鸡那类似“领着俺吔——哥哥”的叫声,给早来说些孩子们似懂非懂的故事,直逗得早来也时不时地来给送点儿水喂把米。
炳中给石鸡添好了米和水,回来告诉父亲米和水还多着呢。听听已鸡叫三遍,父子俩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饭是满仓送过来的,是一大碗杂面汤,上面飘着几片嫩油油的菠菜叶,几朵金黄色山韭菜花儿,在阳光下闪着亮澄澄的光。维贵的双眼登时光芒四射,惊讶无比地问:“咋?廷妮儿能起来了?”满仓说:“坐在凳子上擀的。”
正说着,廷妮儿拄了一根木棍,一蹦一蹦地挪到了门口,炳中和满仓把她架到屋里后,看到面色蜡黄的维贵,廷妮儿就哭了起来:“老天爷!这是咋了?——嗯?这到底是咋了?老天爷!这才几日工夫儿?这还叫俺活不叫?俺这也真是,也赶着凑垛儿,啥也整不了,这屋漏偏赶上连阴天,急死人了……”
维贵看到廷妮儿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激动,说:“闺女!不好好儿躺着,你跑过来做啥?啥也别想,啥也别想!——啊!闺女!你要着急,俺就真不好了——啊!”说着说着眼里就噙了泪,回过头来对满仓说:“你去拿个草筛过来,顺路把秋红她们仨都叫了来!”
一会儿工夫儿,三个媳妇儿就齐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维贵说:“满仓你听着,叫她们仨人去笼子里一人挑一个石鸡,往南风道里垫点儿沙,把挑出来的仨石鸡拿草筛子扣起来,再找块黑布严严实实地蒙好,啥也别喂,等几天以后俺叫你看再看。”
几个人摆弄好后,三个女人又齐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维贵说:“是筛子下的的石鸡好还是笼子里的石鸡好?都说说?”三个人都说笼子里的好——笼子里地方大,还有东西吃。
维贵就喊满仓:“满仓,今儿俺馋了,去把笼子里的仨石鸡给炖了,赶上晌午吃。”三个媳妇儿站着的就站不住,立着的也就立不稳了。
等满仓抓了笼子里的三个石鸡去了之后,维贵拿手指了指满脸汗浸浸的廷妮儿,说:“都给她比比,说个啥!分不停是不是?谁知道为啥?”三个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永远弄不懂维贵的意思,又似乎都在想着满仓手里即将被砍头拔毛的三只石鸡。
三个人齐排排地低着头,一个个手足无措噤若寒蝉,不就是几只石鸡?如此地大动干戈,谁也猜不出老爷子究竟想做什么。
王炳中在一旁搓了搓两只手,在地下来回踱着步,学着父亲平时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傻了吧,还是扣在草筛子底下好吧?哪个好,好不好,那都是老天爷才能说了算!在咱家,就只能叫老太爷说了算,咱爹就是咱家的老天爷!恁都知道个啥,就不知道打算得到,走滚得多,步步上着那圪梁坡!去去去,都做饭去,草筛子也不是哪个想钻就能钻咧!”(圪梁:高低不平的山岭)
中午的时候,维贵叫了满仓和林先生一齐吃了顿团圆饭。
收拾了以后,维贵叫炳中和满仓把廷妮儿送到东院歇着去了。三个媳妇儿看着满仓端来的一碗瓜籽和绿豆,都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个个安祥沉默的神态,如天上三朵无声无响飘摇的云。王炳中深深地感受到父亲那无尽的苍凉里传递着一种强大的威力——他也反反复复地思索了再三,想不到剁吃了三只石鸡之后,三个吵吵闹闹的女人,竟一下子划归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他努力地效仿着父亲平时的沉稳持重的神态,学了那种成竹在胸、遇变不惊的语调说:“这两碗东西儿,嗯?哪个该煮着吃,哪个该炒着吃?都再说说!嗯?不是俺说,一个人打一棒子不见得有多大意见,一个人一碗肉倒吃出了别扭……”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而且越说越激动,似乎要把三个太太对他平时的挤兑,一齐翻了耙子倒打回去。
正说着,维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儿唱的是官调的‘桂枝香’,你唱到了越调的‘罗江怨’,净整些关公战秦琼对不上卯榫的事儿。”
维贵拿丝弦里的两个唱腔给炳中作了总结。牛秋红偷偷地翻他一眼,那意思是叫他少说;雷月琴嘴角轻轻一咧,头一扭,两只眼睛就开始一直盯着王维贵的两只大脚看;苗香香低眉颔首地觑一眼王炳中,又悄悄地瞥一眼默默无语的王维贵,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
维贵停了一会儿又说:“这天也暖和了,过不了几天也就该种了,这一碗瓜籽儿一碗绿豆,恁仨挑,就挑一样儿,愿意种啥种啥,就在花园西边儿的地上种,到时候儿俺要看谁种的东西儿长得好、收得多。这没规矩不成方圆,就来个论功行赏吧——夜隔儿黑夜的东西儿俺给了炳中,到时候儿也就好分了。”
三个女人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挨了个儿地把林满仓叫了去,一个个考官似的,在瓜和豆之间把满仓弄了个哭笑不得,晚饭也都没有顾上吃,谁也没有弄清到底是种瓜好还是种豆好,也就没有决定下来到底是种瓜还是种豆。
三个人翻江倒海到大半夜,最后基本统一起来的意思是:林满仓,哼!这些年谁知道到底是咋糊弄唻?啥种地的老把式,真要叫了真儿,也是稀松平常!——要说也是,状元多少年全国才能出一个,也还指不定轮到谁头上!
牛秋红最沉着大度,一脸的笑容满面叫另外两个人有点摸不透,雷月琴把苗香香叫到东院悄悄地说,你还小,好些事儿不知道,这娘儿们,不上炕以前靠脸,上了炕以后就靠——嗯?看老大家那个高兴劲儿,还不是不管咋分她都能多一份儿!可着劲儿也还不是以为自己就扣到了草筛子底下,咱俩就该煮着吃?嗯?——嗯!呵呵!她身上啥也不比咱长得多长得好——这老太爷,啥瓜籽儿绿豆儿,恁小子他楞是种不上去那能怨谁!
王炳中听了父亲的“罗江怨”和“桂枝香”之后,真的感到父亲的半世沧桑,正如那蜿蜒不尽的群山,可高耸入云可深纳百川。他下定决心要沉下心来,读一读那本厚厚的书卷。
当天晚上,他把铺盖抱到父亲的土炕上,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去聆听父亲的教诲,维贵用手抚摸着他的头,感叹一句“不到三十不知道爹娘哦”后,便老泪纵横了。
后边的事,在王炳中的想象中,比掉进那三丈六尺深的梨花井内还要透心地冰凉。
①猪、羊、牛各一头:当地风俗,礼品或祭品只要送去牲畜的头颅即象征送了相应的全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