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儿媳小彩又生了建朝以后,就像有一根坚挺的鱼刺横穿在盖大全的喉咙里,要命的难受却登时又要不了命。走在大街上,他总感觉对面过来的人在笑他,身后的人在骂他,稀奇古怪的一双双眼,像麦芒一样一根根地刺入他的脊背,再穿透他的肺腑,再让他硬生生地长出一身的麦芒疥。
吃饭的时候,他总感觉有人在他灶上的锅里屙了一泡粪,点点滴滴都让他凄痛无比。当时,儿子狗剩在家只待了三天多的时间,儿媳石小彩颤悠悠的扁担腰即日日粗壮起来,后来就生了二孙子建朝。他总感觉儿媳不应该是一个落种即安胎的豝子。
最令他不能想象的,就是两年前送儿子时的情景,狗剩那张无可名状的扭曲的脸,在他心头凝成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不然的话,他如何舍得那一块钱才五个的肉包子!他曾一腔豪气地冲着儿子喊“天塌了爹给你顶着”,两年了,狗剩一直没有回来,两年了,两年了!他的那句话似乎就成了一个谶语,如今盖家的天倒是没塌,但似乎在摇摇摆摆地来回晃荡,盖大全真的感到自己没有那撑天的力!
如今,大孙子援朝五岁,二孙子建朝两岁,每当看到建朝,就像有股冰凉的阴风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建朝瘦瘦的长白脸,看不到老盖家世袭的宽腮帮子的丁点儿影踪,就算细嫩的皮肤继承了小彩,但最可怕的是,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找不到老盖家的厚道和宽仁,刚刚学会了走,就变着法儿地扑闪着鬼精的眼,可着劲儿地挤兑着哥哥援朝。
大全一天天地黑瘦下去,哧哧啦啦的步履游荡无方迷茫无助。
他无处可走,就常拉了援朝到林先生家坐坐,坐的久了,林先生拿了一个大北瓜送给他,说:“哎——谁知道谁在俺家地里落下了俩北瓜籽儿,这不,瓜还长得蛮好,味道儿一样呢-——不吃?非君子之道耶?实君子之道矣!自己地里的瓜,亦养亦锄……”
刚迈出林先生家的大门槛,大全就有些怒不可遏了,从此之后,他再也不到林先生家去了,他甚至开始恨那些读书识字的人,轻轻松松不漏痕迹地给抱了一个“北瓜”来,那些“君子”和“非君子”之道,就成了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遁入苍茫之后也就天知、地知、人不知了?——林先生!你咋就想起来个北瓜?想当年,你咋就舍不得叫姓马的那个小子替你种上一个?
更令大全疼痛难耐的是,过了不久,他家那个和“北瓜”也有些关联着的人——唉!咋说?他的侄子二楞子,好早就把《水浒》里的一百单八将看成软蛋毬,去年还把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的媒婆给打了去,该打不该打那先另说,老盖家不折不扣的血性却令大全眼前一亮。
他也是朦朦胧胧地刚对二楞有了些刮目相看的想法,二楞也就还是二楞,还是大坡地村的那个小民兵——鸭掌一般扑扇开来的大袅裆裤,刚想认认真真地踢上一个正步,那个沾满红胶泥的鞋,就不管不顾地先跑远了。——二楞相中了一个媳妇儿叫胡爱仙,而且是石小彩做的大媒!
胡爱仙也是六安人,她究竟因为什么认识了小彩,没有几个人去操心其中的详细,但二楞真的娶了她,才令所有的大坡地人倒吸一口凉气。那个不可思议的结果,就像魏老大穿了双大皮靴、戴了顶大礼帽,再掂上个黑水罐去锄裹脚垴的那一亩坡地。
胡爱仙二十余岁的年纪,柳条儿一般婀娜多姿的身段儿,比二楞还要高出一些来,白白净净的粉面,刚剥皮的水萝卜一般脆灵,叫人想不起来究竟吃上些啥好东西,才能长出来那一身皮肉。
爱仙走路那不叫走,真的像是在飘,大胸细腰翘屁股扭上几扭,那个人就忽闪闪地到了眼前,还没有等你说话,嘴角轻轻地一咧——像是笑了;双眼脉脉地一瞥——像是醉了;脑袋微微地一歪——像是羞了。脆生生的鼻音里再招呼出来一个似有还无的问候,大小算个情种的人就都能疯。
大坡地人后来就把她中间的那个“爱”字给省略了,都叫她——狐(胡)仙。
盖大全看了狐仙一眼就感觉浑身冰凉颤抖不止。或许因为小彩给狐仙说了他是二楞叔叔的缘故,狐仙给大全也笑了、也醉了、还羞了,鼻音里的那个招呼倒也得体周到荡悠悠地脆,大全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个情种,但时间久了也能疯。
大全给二楞说,你不是早就说过,一百单八将里有个林冲,那也是个软蛋毬,你可记仔细了,林冲上梁山最根本的缘由,是他的那个媳妇儿,太叫那个高衙内撂不下了。
二楞把他的满头黄卷毛搔弄了无数遍后,斜眼看着大全说:“叔叔!呵呵——叔叔,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掐短不是?”
医生要是当久了,就能知道哪个病人不太好了;大全看了二楞的神情,也知道侄子拔不出腿了。但他没有办法,他总不能给侄子说,咋?你也想种上茄子收北瓜?
想了又想之后,他给儿媳小彩坦言了:“二楞的那个事儿,最好别说了——那,那俩人就不相称,魏老大头上戴顶呢子大礼帽,那看见的人三伏天都得穿棉袄!”
小彩想了想,说:“爹!你看走眼了,那就是顶破毡帽,二楞知道,这边儿不嫌那边儿秃,那边儿也不嫌这边儿瞎——要不,给二楞——你看——叫人家自己说。”
后来,二楞把狐仙还是娶了,大坡地又多了一位让人魂牵梦绕的娇美新娘“狐仙”。尽管盖大全常常诅咒“新打的茅坑香三天”,但“狐仙”和二楞生死相依的神态,却宛若一个活生生的祝英台——就是变作一条会飞的虫子,也还是要和大坡地的盖二楞,有一腔说不完道不尽的翩翩恩爱。
也尽管大坡地的多数人都不敢相信,那个雾笼烟花、月捧金桂一般的女人,会成为盖二楞的妻,
二楞却在戏水鸳鸯一般的好日子里,不知从哪里搞来一顶黑黢黢的崭新礼帽戴在头上,在北圪台儿上一脸诚恳地给人说:“信不信?嗯?恁都信不信?啥‘水浒传’,啥梁山好汉,天底下的恁些个书,除了‘西游记’都是瞎扯淡!那书里不是说,不经那九九八十一难,哪个也修不成正果成不了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