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父母在家里提起过杨老歪:一对儿虎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眼前这个一脸麻坑姓万的男人和杨老歪联系起来,在他的心里竟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在他想来,万麻坑和杨老歪,除了那个笑眯眯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仿佛之处。
翻滚的浓云像一块巨大的黑幕,把半边天的星光眨眼之间就收了去,一阵强似一阵的风,扯天盖地地奔涌而来。赵起升骑着的柳树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像一个荡乱了的秋千。他胆战心惊地收紧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在半空中随着那根柳树杈,或圈或点地画着随心所欲的圆,好在柳杈并没有折断的趋势。
他适应了那种抛来抛去荡悠悠的感觉后,心情反倒冷静沉着起来,他分明听清了敏敏说的鸽子岭和杨老歪几个字,他也分明从那一脸的麻坑里,感受到一股透骨的阴冷,还有敏敏的水路、旱路、一身的疤和扣在头上的罐子……他判断这个人应该就是杨老歪。当他想起敏敏“不想活”的话,他分明知道那其实应该是“不能活”。
当又听到敏敏撕心裂肺的一声吼之后,赵起升从树上一下子就滚落了下来,把母亲张红梅千针万线缝就的一只布底鞋,也仓惶地送给了无边的黑暗。他跌跌撞撞地砸了两下老杜的窗户,扑通一声给老杜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爷,亲大爷,你半生义肠侠胆一身豪气,快想法儿救敏敏,那是个苦命的人,俺就是死了,也把大爷你当祖宗拜!”
老杜忽然揭下墙上的一块纸,拿棍子一捅,竟露出一个擀面杖粗细的洞,那个洞能把院子里的一切看得分明。老杜把纸贴上后,摸了摸他的头就出去了。
赵起升在大雨中一路狂奔,一夜的雷鸣闪电,他竟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竟没有弄错方向!天空稍稍亮堂一些的时候就到了邢州地界。他把母亲做的另一只千层底送给了老杜——临出门的时候顺手把老杜的一双旧胶鞋穿到了脚上。天明之后他才感到鞋有点儿挤,一脚踩下去,胶鞋里就“哧——咕”一声冒出带着泥的水泡儿,这时他才感到脚和腿竟没有了感觉,好像是借了别人的东西凭空用了一晚上。
天大亮以后,他终于松了口气,找户人家讨要了一些吃喝,当胸中的那口气喘匀实以后,才知道给他吃喝的人是一个社长。赵起升揉搓着两条酸痛难耐的腿,郑重其事地给社长说他是公安的眼线,已发现一个老土匪的踪迹,得赶紧往回走。社长二话没说,亲自驾了大骡子车,一路打着响鞭,呼啸生风地把他送到了湡水城。
赵起升没有在城里停顿,仓惶无比地逃回了家。赵老拐两口子听了儿子的诉说,红梅就寒冷一般地浑身打颤,咬牙切齿地叫了声“说成啥也得整死他”之后,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她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赵老拐抡起拐棍儿猛地砸在锅台上,拐棍儿一折两截儿,红梅收紧了脖子,两个膀子颤着,一无所措。
老拐拿着半截拐棍儿揉搓了一会儿,说:“真是长头发儿,短见识!那是油锅里的花生豆儿,瞅不准,先把你伸进去的爪子给烫个烂熟!——再说了,你咋就知道那个鸡蛋不是刚生出来半个屁股门儿?着忙失慌地就去抓,不弄个鸡飞蛋打才怪!”
赵老拐的一番话就像一根扎准了穴位的针,张红梅忽然觉得他在骤然间变得威武高大起来,她心目中“隔墙头扔到街上”的那个念头,就悄悄然飘洋过海遁入云霄了。
红梅的脸白一阵黄一阵,不无敬服地看着老拐说:“是,是,是!这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爹,你说,你说——”
当老拐把手里的半截拐棍儿扔到南墙根后,红梅跑到院子里,拿起一张锨,在捶布石上咣当一声磕掉锨头儿,把锨把儿递给老拐——新拐棍儿不仅有点儿粗,还嫌有些长。
老拐咳嗽两声,说:“……咱就是买驴住店,无意发现了杨老歪!别的啥也没有,都听清了?”红梅就底气十足地点头,老拐又对起升说:“要还想活命你就咬紧牙,这一根儿筋一定要拽到底,啥时候儿也是立着尿尿圪蹴着屙,记住了?”
老拐和起升走后,红梅就把家里的纸箔全都抱到了供奉天地三界的神龛下边,熊熊的大火燃烧过后,一团团的黑灰摇摇荡荡地向天上飞,一直飞到张红梅心里的那个应该去的去处。最后,她软塌塌地跪下去,极具沉痛悲伤地哭叫了一声:“俺的亲娘吔……”
湡水县的放映队来大坡地演过一场电影,整个儿大坡地乡几乎都倾村而动。当地人不叫“演”,叫“戳”。一个大“锅驼机”远远地放着,嘟嘟嘟嘟地响,一根粗黑的长线牵到“戳”电影的机器上,机器扛着两个圆盒子,咔咔咔咔地响不停,大白布子上就“戳”出来能蹦能跳能说会唱的“活人”。“戳”完以后,那些个人就又钻回那一摞圆铁盒子里。
“戳”了那次电影之后,许多人甚至认为,能变大、变小、变山、变水的孙悟空和白骨精,应该还是有的。
鸽子岭的大土匪杨老歪被抓的消息,比那次“戳”电影的效果还要轰动十倍百倍。啥?啥?——你说——说啥?杨老歪改名换姓还烫了一脸的麻坑?许多人听说之后就打冷颤:除非土匪,谁能下得去那手!杨老歪自己拿钳子生生拽掉了两颗虎牙更叫人不寒而栗:哎哟哟哟!怪不得杀人不眨眼,作弄自己也下得了手喂!
女人们更不无惊恐地说,究竟是个啥样儿的娘?又是一个啥样儿的屁股?竟能屙出来那样一个歹毒货!上了些年纪的老太太干脆跪下来求神告佛:“这是个啥人哟,不敢听,不敢看!不敢听,不敢看!各路神灵行行好,把他快点儿收回去吧。”
咋?杨老歪还有一个貌似貂蝉心比蛇蝎,能空手杀牛剥驴的小娘儿们?多数人就都说,哟哟哟!那准绝顶俊!那些过份娇俏的娘儿们,历朝历代就出不了几个正经东西!大凡有个星星点点的,也是老天爷专门儿给在天上有星象的一品以上的大员配置的,一般的人要是沾上个腥味儿,不是闪了腰就是折了胳膊断了腿儿!——村里的许多女人听了后都心花怒放,一个个喜不自胜地将杨老歪的女人,传成了和《聊斋》里一模一样的女妖精。
惊奇的人们忽然发觉,早应该千刀万剐血魔一般的杨老歪,竟吃酒吃肉逍遥自在地在外边白白多溜达了这些年。太行山麓死去的冤魂牵动着活着的亲人,他们在倾刻间就沸腾起来,地上的怒火和天上的乌云一齐地翻滚,夹带着电闪、雷鸣,直至群情激愤高山悲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