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1)
第五天杀场·困
——兑上坎下,盗寇伏法
遇
九月初五,义马镇折柳亭。
辰时,有雨。
雨很大,又仿佛有一点雾,十丈之外已无法视物。刁毒和沈纱一早出发,沿着官道快马驰骋,已足足有两个时辰。
刚好路边有一座短亭,沈纱不由叫道:“能歇一歇吗?”
江湖的风雨实在比她想象中冷得多。这般逆风飞驰,虽然戴了蓑衣斗笠,可雨水却还是早已打湿了她的裤脚、袖口,令她手足僵硬;而冻得发木的脸颊更令她有了昏昏沉沉的感觉。
刁毒在鞍桥上望了她一眼,笑道:“我自然无所谓。”
他们便拐向路边,下马来到亭中躲雨。
那是一间不太大的四角石亭,三级石台,四条石柱,飞檐翘角,挂着一副漆纹斑驳的对联:
折柳送君行千里
驻马更尽酒一杯
亭子不大,沈纱不愿与刁毒同处,稍稍一顿,便又退出亭心,只在亭檐下站了,一边看着檐上垂下的一条条粗如笔管的水柱,一边用手帕擦干手上、脸上的雨水。
连下数日的大雨,确实令她的追击变得举步维艰,但是无疑,也会阻碍左长苗、丁绡的逃亡速度。这条大路直行二百里便是风陵渡,过了渡口便是陕西。沈纱虽然不知道那奸夫**的具体打算,但左长苗是长安大侠,丁绡祖籍临潼,想来他们逃出锦绣山庄后,总是要先回去一趟的。
身后刁毒的叫喊忽然打断了她的遐思,道:“拿酒来!”
沈纱一愣,回头看时,刁毒又已经烂泥一般坐在凉亭石栏下。她叹了口气,便到外面刁毒的马鞍下拿来酒囊,送到亭中。
刁毒伸手接过,脸却沉了下来,呵斥道:“知道拿酒,就不知道拿干粮来么?你平时是怎么伺候重华公子的?”
这两天,刁毒对沈纱越来越不客气。除了在床上对她百般蹂躏之余,平时更是颐指气使,比使用奴婢还要自然。而沈纱既然连身子都给了他,自然也并不在意于饮食小事上再伺候一番。
——现在的一切耻辱,只要能换来他杀死左长苗和丁绡就好了。
她又到外面拿了干粮,转回来在刁毒面前摊开,但见油布包裹里是几张烙得焦黄的死面饼子和几方酱得红彤彤的牛肉。
“炭火呢?”刁毒脸酸舌毒,一副找茬的模样,“让你带了那么些木炭出来,是要留着下崽子的么?”
沈纱便默默地再到外面去,在自己鞍后的油布口袋里掏出几条木炭来。
炭是从锦绣山庄里拿来的上好的梅花炭,耐烧、无烟。一条炭比一条金子也便宜不到哪儿去。点着后,火苗腾腾跳跃,令人还没烤着,便已经觉得温暖。
沈纱的指尖有了温度,痒酥酥的,心里忽然有了些感动。
这炭是刁毒昨日上路前,非得让她回庄去拿的,当时她只觉得麻烦,可是没想到,真的上路后,反倒是她最得其惠。
——也许,眼前这个颓丧恶毒的男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情?
刁毒一边喝酒,一边抽出食人剑来,“哐当”一声扔在地上,道:“牛肉切片,饼子剖开,串在剑上烤。”
沈纱便默默捡起那五色斑斓的剑,如言料理干粮。
她以前流浪时,这种烧烤的活计并不少做,这时将饼和肉以剑穿刺,架在火上循环转动,不疾不徐,不一会干饼上就烤出了焦黄的疙瘩,而牛肉则“吱吱”地冒出油来。
刁毒忽然把酒囊递过来,道:“喝一口。”
沈纱连忙摇头,道:“我不会喝酒。”
刁毒不悦道:“让你喝你就喝。”
沈纱无奈,只得接过酒囊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刁毒把眼一瞪,道:“一大口!”
沈纱默默无言,只好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那酒是刁毒买的劣酒,刚一入喉,已是辛辣炽热,如万针攒刺,直呛得她咳嗽起来。
刁毒看她出丑,哈哈大笑,接回酒往后一靠,仿佛在听雨似的,又一边恍恍惚惚地出神,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沈纱肚子里的那一口酒滚烫如火,化作千道万道的热线,钻遍她的全身,一瞬间令她冰冷的手脚都暖了起来。她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那没精打采的杀手忽而热血上头,道:“左长苗多年来欺世盗名,早成一方领袖,你若杀他,食人剑必成众矢之的——你真敢杀他?”
刁毒歪在那儿,漠然道:“食人剑早就与全天下为敌了。”
沈纱道:“那你真能杀死左长苗?”
刁毒道:“能。”他看了沈纱一眼,微笑道,“可是我们要分胜负,只怕也非三招两式。你一个人对付丁绡,即使赢不了,也一定要拖到我杀死左长苗为止。”
沈纱道:“左长苗盛名之下,挺天剑自有非凡之处,你怎么如此肯定?”
刁毒又喝了口酒,道:“因为他是‘正’,我是‘毒’。只论杀人的话,我当然比他专业多了。”
沈纱似懂非懂,却忍不住欢欣鼓舞。
刁毒看了看她,又道:“也因为他有丁绡,我没有。所以他有牵挂,我没有。”
沈纱听他提到丁绡,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她有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唇边撞了几撞,终于借着酒劲说了出来,道:“你若是喜欢女人,其实倒可以在杀死丁绡前……好好玩玩她。”
刁毒酒囊停在口边,已是一愣。
沈纱道:“丁绡……我保管你决不后悔。”
刁毒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毒芒闪烁,忽而笑了出来。
他放下酒囊,道:“即使我那样做,也不过是因为我要完成东家的要求。东家,我帮你睡一次丁绡,你还能出得起什么价钱?”
沈纱紧咬嘴唇,道:“你……你说吧!”
刁毒道:“那我可得想一想了。”
说话间,沈纱已经烤好了一个饼子、两块肉,捋下来后,把肉用饼子夹好了,递给刁毒,然后才又依样给自己做了一个,串在食人剑上烤着。
刁毒咬了一口饼子,慢慢咀嚼。沈纱眼睛望着火上不断转动的长剑,一双耳朵却紧张地听着他的动静。
刁毒忽然问道:“你杀了丁绡,就不怕重华公子恨你?”
他一说话,沈纱便已先打个寒战,待到听清他的问话,更是如同整颗心都浸到了冰水里。
沈纱道:“我……我宁愿公子恨我!”
刁毒笑了笑,道:“那么重华公子会不会恨我?”
沈纱一愣,一时无话可说。
刁毒笑道:“他若生气,会不会也来杀我?”
沈纱勉强道:“不……我会劝他……此事是我主使……跟你没关系的……”
“不、不、不!他不恨我就没意思了!”刁毒的声音忽然越来越欢快,“他一定要恨我才好!好吧,我会替你睡丁绡一次,那样重华公子就一定会带着恨意来杀我吧?到时候,我把重华公子也杀了,你会不会觉得更心痛?”
他竟然有这么恶毒的打算,沈纱心惊之余,不由大怒,叫道:“你若与公子为敌,我就一定帮着公子杀了你!”
“你不会成功的。”刁毒笑道,“因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无情无义,是没有弱点的!而你和重华公子含恨而来,动手之际,一定会有漏洞。”
沈纱侧过头来,那灰黑色的剑客在石栏的阴影中简直如同幽魂一般。
“我会一战杀死‘正剑’和‘贵剑’,从此,天下间便只剩食人‘毒剑’。”刁毒望着前方,悠然神往,道,“对了,我也许可以先将重华公子杀得伤而不死,然后我就可以在他面前好好地‘玩玩你’。”
沈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时,你会更难过吧?重华公子也会更难过吧?”刁毒微笑道,“你们难过——那也就是我的报酬了。”
他眨眼间就把沈纱刚刚对他形成的一点点好感摧毁得渣滓不剩。沈纱颤声道:“你……你真是魔鬼!”
“也许。”刁毒吃着饼,欢乐地说,“不过这个魔鬼,可是你亲自请来的。”
沈纱机械地转动着食人剑,眼前一片模糊,却已经看不到烤肉、烤饼的火候。她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为什么你会在洛阳?”她怨毒地叫道,“如果你不在,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先前她还庆幸,食人毒剑刚好落在洛阳,乃是上天帮她成事,可是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刁毒大笑道:“你现在后悔了么?
“我宁愿自己干干净净地去杀丁绡!”沈纱哽咽道,“即使我输了,即使我死了,我也不必对不起公子,对不起自己。”
“可是你却还是贪心。”刁毒淡然道,“你选择了雇用我,这就是你的命——而命运一旦决定,是喜是忧,是亏是赚,是成是败,你都是逃不了的。”
沈纱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你问我为什么来苏州?当然是受人所托,千里杀人。”刁毒淡然道,“虽然那个死人不像左长苗一般有名,但那故事却也惊心动魄。”他一欠身,轻轻端起沈纱带泪的脸庞,微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杀那个人,我收了东家什么样的代价?”
沈纱猛地把头转开,哭道:“不!”
刁毒慢慢收回了手,笑道:“那自然也由你。”
就在这时,长道上,大雨中,忽然又传来马蹄声响。
有一匹棕毛快马冒冒失失地从雨幕中冲了出来,来到短亭近前,猛地人立而嘶,有一个年轻人腾地跳下来,跺得泥水四溅。
“借个火,借个火!”那年轻人叫着,也不管那马了,就咋咋呼呼地走进亭子来,“扑通”一声在火堆旁坐倒,伸出一双被雨水泡得苍白发皱的手就着火烤了起来。
“这该死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冷气真要钻到人的骨头缝里去了。”
沈纱侧过脸,擦了擦眼角,这才偷眼打量他: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额头很宽,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他很英俊,可是英俊得有点过头,而且他瞪着眼睛,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总有一点矫揉造作掺在里边。
他的背上背着一只黑色革囊,囊长四尺有余,被他摘下来横在膝上时,囊里“叮叮”作响,似乎是装了什么长形的铁器。
沈纱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她不喜欢的味道。
“大哥,大姐,能分一点给我吃么?”那年轻人指着火堆上的饼和肉,道,“我给你们钱。”
沈纱被他那一声“大姐”叫得沉下了脸。
刁毒却笑道:“给他。”
沈纱于是气呼呼地从剑上捋下那已烤得半焦的饼和肉。年轻人千恩万谢地接了,嘶嘶哈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沈纱才又拿出了一份饼、肉串上食人剑,重新给自己烤上。
那年轻人吃着东西,视线却忽然落在那沾满了牛油和饼渣的食人剑上。他愣了一下,左顾右盼一番,才在刁毒的手旁找到了剑鞘。
“你……”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对刁毒道,“你就这样对你的剑?”
刁毒扬了扬自己吃了一半的饼和肉。
“你一点都不爱护自己的兵器?”
刁毒仍是笑笑,不说话。
那年轻人的眼睛痴痴地盯着五色斑斓的食人剑,眼角跳了跳,三口两口将饼和肉吃完,忽而笑道:“大哥,有酒么?”
他张嘴就要吃,抬手就要喝,沈纱都几乎气不过了。
却见刁毒仍是不动声色,只递过了酒囊。
那年轻人大大地喝了一口,眼睛变得更亮了,道:“还未自我介绍,我叫史天一。未知大哥怎么称呼?”
“江湖散人。”刁毒将剑转了半圈,道,“不值一提。”
史天一长叹了一口气,道:“不说就不说吧。”
这年轻人的身上仿佛有着极为敏感的锋芒,刁毒虽只含混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可是看他的反应却像遭受了极大的委屈、极大的不信任一般,难过得说不出话——全然不顾自己刚才还吃着刁毒的肉,现在还喝着刁毒的酒。
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却马上做出了“既往不咎”的宽容神情。
——这是沈纱第一次在他的身上发现了疯癫的迹象。
“我闯荡天下,是为了找人试枪,突破极限,体会人生极乐。”史天一神情肃穆,道,“李重华、韩夺天、左长苗……这些人,我会一一向他们发起挑战!”
沈纱忽然听见重华公子的名字,不由得身子一震。
“突破极限时的那股‘劲儿’,你们感受过么?生死一瞬,天地变色,超凡脱俗,心花怒放。那一瞬间获得的无尽的满足与孤独……是人世间最快活的享受。”
他那沉醉的声音,不仅没有让沈纱对他的喜悦感同身受,反而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想要离他远些。
史天一正色道:“那样的极乐享受,是鬼神赐给习武之人的特权,也该是他们每个人的毕生追求。热爱武艺,努力磨炼是每个习武之人的义务和宿命,任何人都应该全力以赴,以求无愧。”
刁毒一口一口地吃着饼,专心致志,倒像是才发现沈纱的烧烤手艺了得似的。
“可是武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于是兵刃就成为了这一门武艺的象征。”史天一拍了拍自己怀中的黑色革囊,道,“所以,一个武林中人可以不敬鬼、不敬神,但是一定要敬重自己的兵刃。唯其如此,他才有可能无愧于鬼神,无愧于自己。”
刁毒看着他,忽然又转脸去看沈纱架在火上的食人剑,叫道:“哎呀,我的剑!”
他装傻充愣的本领实在一绝,沈纱心中虽然恨他,却也差点笑出声来。
“不敬重自己兵刃的人,不配做一个武林中人;不爱惜自己兵刃的人,不配再活着。”那史天一忽而起身,单手抓着革囊来到了短亭亭檐下。
“我让你吃完这个饼。”这年轻人负手而立,道,“然后,我会杀了你。”
他忽然翻脸,沈纱已是一愣。可是刁毒却似早有预料,一边慢慢咀嚼,一边道:“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