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剑底有黄金(2)
二
柴荣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把他通往胜利的道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更没想到,挡在这道路上的竟然是楚宇--他的掌门师兄,如父如兄、如师如友的师兄。
那是柴荣四进二一战决胜负的前夜。
在两个人共用多年的房间里,柴荣总算见到暌违将近一年的师兄。
他瘦了许多。本就不丰满的两颊如今更是盆地一般向下塌陷,眼窝凹得吓人,肩膀和手肘处的凸骨更是像锐利的刀锋,仿佛马上就要戳破皮肤割裂衣袍支棱出来。若不是他行走时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迅捷如风,嘴角边也挂着一贯英气逼人的笑,柴荣几乎要认不出来。
“师……师兄。”在灯下看清他,柴荣的重逢之喜立刻烟消云散,胸腔偏左的地方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攥住,刹那间酸疼地收紧了。
这一年多,师兄究竟承担了怎样的压力,付出了多少艰辛,才如魔术般从贫瘠的家底中翻出花来,把武林大会组织得如此滴水不漏啊!
“柴师弟。”楚宇迎上前给他一个醇厚的拥抱,坚硬的胸骨撞在柴荣厚实的胸膛上,生疼,“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
“哪能呢!”柴荣嘿嘿地傻笑着,“成熟稳重”的拟态转瞬间消散一空,二缺少年的原形毕露无遗,“爷要不回来,谁来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楚宇的声音像秋日里“咕咚”一声落入水中的最后一枚椰子。
“嗯嗯!”柴荣却迟钝地没有读出其中微妙的变化,“一定不负掌门重望,把他们打趴打残打得屁滚尿流,为……”
“不!”不等他说完,楚宇轻咳一声,面带尴尬地插话,“不是……这个意思。”
“啊?”柴荣不明就里,瞪大眼睛。
“是说……”楚宇微蹙着眉,似乎犹豫着,又或许是为难,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输了吧。”
“啥?”柴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楚宇侧过头,不看他的眼睛,沉下声,加重语气,“别再赢下去,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柴荣一把推开楚宇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像被针扎了的兔子似的跳起六七尺,“武林大会就在家门口,不争口气怎么行!到此为止?我才不要!”
“原因是丰富多彩的……”楚宇的脸背着光,看起来嶙峋峥嵘,黑沉得像一块紫檀,“比如别人都早早出局,只有你一枝独秀,会不会枪打出头鸟?比如掌门销声匿迹,你却大放异彩,派内会不会因此有所动荡?比如……”
柴荣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猛地高声打断:“这算什么狗屁原因!”他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楚宇,“一年不见,师兄你竟然变得……变得……”
重逢的喜悦、对楚宇健康的担忧在柴荣心中一闪而过,和楚宇没有起伏的干瘪话音搅合在一起,落差大得令他几乎要窒息。
柴荣高高抬起手,带着满腹怨气用力一拍,面前的桌子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除非我死在这里,否则决不停下!”
“那……”楚宇又叹了口气,“就抱歉了,师弟。”
话音未落,他脚尖一点,向后飞出一丈有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哐当”一声,房间落入无边的黑暗。
在楚宇脚尖挪动之时,柴荣便知不好,忙脚下生风追出去--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咚”的一声,重重地撞在陡然出现的金属墙上。
“师弟,莫要莽撞行事。听师兄一句,等这两天风头过去,为兄给你赔罪。”楚宇声如蚊息,细细送入耳中,“床下便有吃食和水,房中黑,行动小心,别伤到自己……”
“呸!”柴荣用力啐了一口,一滴热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竟还备好吃喝了?原来一早就已算计好了吗!
比全力奋战时被人从旁一榔头砸到更难受的是什么?莫过于被最亲密的人从背后窝心一刀。
黑暗中,柴荣前额抵着金属墙缓缓地、缓缓地滑倒,碰撞带来的眩晕繁乱了他的记忆,疼痛令它们变得格外清晰,冰冷的触感放大其中的点滴--每拖曳一寸就有无数张楚宇的脸从脑海里滑过:胜利时不露声色却隐不住得色的脸,手把手教自己招式时认真的脸,接管帮务后拆东墙补西墙却无论如何都凑不够钱苦恼又无奈的脸……
终于,他落到地面。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弱小,如此不堪一击。双手环抱膝盖,柴荣把头埋低蜷缩着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似乎总是特别漫长,又格外短促--柴荣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钟声。
是午夜青云山顶古刹的钟。听上去,就像是……
对决开始的提示钟。
柴荣猛地站起来。四强对决--明天就要进行!
真的就这么放弃?
开什么玩笑!
他抬起手,袖子胡乱一抹,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黏糊糊的。当年下山去找武林高人们比试,全派上下围追堵截也没能拦住他!若因为这种不成体统的理由和这样下作的机关就打退堂鼓,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柴荣扶着金属墙站起来,又在上面探索着,这里敲敲,那里叩叩。黑暗剥夺了他的视力,却让其他感觉更加敏锐--不多时,他就发现,围绕四周的是一块整铸的大铁块,非但没有机关,就连透气的缝隙也只在无法触及的天顶上留下了四五道而已……
“哎!”柴荣撇撇嘴--他金蝉脱壳的逃跑功夫在青云派中久负盛名,楚宇自然不会不知道,于是这次索性来个全方位密封金钟罩,不给他任何脱身的机会。
“可是……”柴荣蹲下身,摸了摸脚下的地--住了这许多年也没挤出钱铺砖,雨天总是格**湿,平日里对它多有抱怨,如今却陡然可爱起来--柴荣笑了,“掌门师兄,我虽不善飞天,却还颇能遁地啊!”
说着,他在散了一地的木料中摸出一条桌腿,向着正下方被踩得夯实的泥地用力抡下去。
遁地。说得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尤其对决就在明天早上辰时一刻--从现在算起,也只有不到四个时辰。
柴荣只恨自己思维笔直,竟蹲在地上傻哭许久,若是因此耽搁对决,岂非抱憾终身?
思及此,他一刻不敢停歇,加快手上的动作飞似的挖着。
四周很黑,只有天顶上的通气缝漏下一点稀薄的月光,就着这点微光,柴荣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挖掘的深度和方向。
铁屋内几乎是个封闭空间,无比闷热,不多时,柴荣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他停下来,抓起放在床下的水一通乱灌,正想多喘几口气,可抬头一看天光,疑心外面已经很亮,便又迫不及待地继续深挖下去。
汗水从他的眉梢、脖颈滚落,开始是一滴滴的,渐渐便汇成细流,一条条蜿蜒着,像热带雨林里缠绕大树的绞杀植物吸走他的气力。纵然他平日锻炼充分,体能丰沛,也无法阻止那一波波越来越清晰的、从手臂、腿、腰腹、后背和肩膀袭来的酸疼……
缺氧。撞击的眩晕再次袭来。他开始感到气闷。每次抬起手臂,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留下的刨痕也总比上次要浅一些。
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像是情人酥骨的呢喃:“放弃吧,别折腾了,歇歇吧,多累啊……”
柴荣用力甩甩头,牙关一紧,将舌尖咬出一个破口,尖锐的刺痛让他稍许清醒一些。他不敢放过这样的时刻,忙又举起桌腿不断地向下挖、挖、挖……
房间里的土堆积起来。挖掘面越来越湿,也越来越松。终于,挖掘的方向由向下,变为平直,又变为向上……
终于,在满手的老茧被磨得变成新生的水泡时,柴荣看到极近的地方透出明亮的阳光。
他手脚并用翻钻出来,用力地吸几口大气,支着被磨得只剩下半根的桌子腿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向比武场奔去。
眼看辰时就要到了。
禁军预备役派出的弟子杨鹰早已衣袂翩飞玉树临风地站在场上,四周堆满人头攒动的观众,担任裁判的长老们陆续在场边就位--唯独万众瞩目的另一主角柴荣,却还迟迟不见踪影。
“喂,老头。”杨鹰朝看上去年事最高的一位裁判扬了扬下巴,“若是他赶不到,便算我不战而胜了吧?”
裁判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他手边倒计时的沙漏早已提前开始流淌。
“不战而胜个鸟!”
杨鹰得瑟的笑容未能保持三秒,便被旱地拔雷的一声怒吼劈僵。
杨鹰转头一看,山路那边一个土黄色的人形迎着风狂奔。他衣冠不整,混乱肮脏,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沾满泥土,脸上还糊着灰黑色的不明物,手中举着半截木茬子,活脱脱一个从深山老林里蹦出来的野人。
比武场内外一片哗然。大家都疑惑地死盯着那人上下打量:这谁?
跑得近了,才认出是柴荣。
于是哄的一声,全场爆笑。
“他是来搞笑的。”
“就爱闹这种幺蛾子。”
议论声纷纷地传开去。
杨鹰不屑地翻个白眼,转过脸。
“柴堂主。”裁判长老哭笑不得,“您就--这样来啦?”
“怎么?”柴荣斜倚在那秃木棍上,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这武林大会是**不成?还‘衣冠不整恕不接待’啊?”
“呃……”裁判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另寻话题,“您的武器呢?”
柴荣指了指支撑自己的残桌腿:“就它。”
然后,柴荣和杨鹰联手为满怀期待的围观群众献上了本届武林大会以来,最诡异的一场对决。
杨鹰装束齐整,武器精良,双目炯炯,准备万全;柴荣衣衫褴褛,一上场便体力不济,动作迟钝,摇摇欲坠。
杨鹰如台风过境,来势汹汹,步步紧逼;柴荣像刚破壳的雏鸡,连路都走不稳,看似随时都要跪倒下去。
可柴荣坚信自己的实力较对方高出不止一点,只要磨到对方疲累,便能轻松取胜;杨鹰也觉得柴荣已是强弩之末,不多久便会自己倒下。
两个人各有盘算,都不肯放松。对决很快进入僵局。
杨鹰身边剑气生风,随手一指,柴荣身上便是一道浅浅的血痕。
柴荣的桌腿……初看仿佛只为支撑之用,偶尔举起乱打一阵,根本算不上武器。周围观众笑柴荣的别出心裁,可又不得不为他暗捏一把汗。
五十招过后,众人悬着的心渐渐放下,那木棍看似僵死,关键时刻却哪儿闹心出现在哪儿,一晃神便看它不见,转眼又从难以想象的方向钻出来,竟将杨鹰的致命招式格的格,挡的挡,化去大半。
问题是,杨鹰的剑到底也是削铁如泥的高级货,一条半路出家当武器的桌腿在它面前,简直像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几次对磕之后,半条桌腿变成了两根短棍,又变成三支连环钉,再变成六七颗飞弹……
忽然,那六七颗飞弹像被鞭子抽了似的猛地向杨鹰上中下三路齐齐飞去!
“切!土老帽,还想翻身?”杨鹰讥讽地一笑,剑身一长,木弹纷纷化作木屑,漫天飘飞。
说时迟,那时快,柴荣趁着木屑模糊视线的瞬间,紧逼两步,贴上前去,掌拳齐出!
杨鹰躲闪不及,被拍得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滚,才重重地摔落地下。
柴荣有一刻迟疑,最终还是退回来,原地摆了个守势,等杨鹰站起来。
杨鹰支起身,掏出折在袖子里的手帕擦嘴角边的血痕--谁都没想到他竟在瞬息万变的武林大会比武场上做出这般茶馆里消闲的动作,一时都愣了。
更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脏死了,乡巴佬别乱碰我衣服啊!”
场内外无人不目瞪口呆--杨鹰竟没有趁这个机会反击快攻,而是不断低头拍打衣服上被柴荣盖上的黑手印。
柴荣眨眨眼。是了,杨鹰一直只是远远地用剑尖刺、拨、挑,从来不近身对抗,若非如此,体力空虚如柴荣者,即便意志再坚强,也不过可以死撑防御,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有思考对策与反击的余力。
他怕的难道是……既然这样便好办了。
柴荣扬眉一笑,清清嗓子,对杨鹰高声道:“我要攻过来了哦!”便一搓地,把自己像一大包生活垃圾一样丢了过去。
杨鹰吓得像小姑娘一样“啊”地尖叫一声向旁避开:“好臭!不要过来!”
柴荣意外地摸到他的七寸,士气大振,连累也忘了,灰黑泥泞的脸上露出两排明晃晃的大白牙:“我衣服脏,身上臭,三年不洗澡,五载不刷牙,跳蚤股间养,虱子头上长……”念着自编的顺口溜,扭着节奏一路跳舞一般攻过去,“你若碰到我,保准就传染!”
杨鹰的脸都扭曲了,毫无章法地四处闪避:“别碰我!好恶心!呕!”
柴荣追得更欢:“来来来,这位小哥,跳蚤虱子打包便宜卖,还送臭虫哦!”
杨鹰吓得剑都戳到了自己身上,痛叫一声,“嗖”地闪到一边:“喂!”他在背对观众的地方夸张地做着口型,“演得差不多对得起观众就可以了,赶紧认输下去啊!”
“认输?”柴荣还有点喘,可高昂的斗志让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就凭你?”
“不是早谈妥了吗?”杨鹰把声音压得更低,“打个几把就……”
“就什么就!”柴荣好容易逆转战局,看到胜利的曙光,加上体力眼看透支,求胜心切,根本不及分神细听,“谁和你这种洁癖娘娘腔谈?”柴荣哑着嗓子叫嚷着,拼尽全力向前冲去。
“咚”的一声,杨鹰避让不及,被撞出去,拍在观众席旁的树干上,喷出一口鲜血,滑落下来。
“嘿,小子!”柴荣追前一步,身体一晃走不稳了,只得支着膝盖边喘边嚷,“有种再站起来啊!喂……”
又是“咚”的一声--柴荣自己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