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剑底有黄金(3)
三
再睁开眼时,已是月上九霄。
柴荣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
周围的铁壁已撤去,被彻底翻过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香气--这次武林大会,帮中房屋多半翻新做招待用,只有在山坳僻静处的这几间草房,保留着麒麟皮下露马脚的窘迫。
这样的窘迫却是最让柴荣习惯舒坦的。
暖白色的月光透过破洞的屋顶漏下来,洒在脸上,仿佛带着丝丝凉意让人熏熏然--柴荣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顿觉全身上下无一块肌肉不酸软,无一个骨节不疼痛,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与杨鹰死磕的场上--真是险象环生,若是对手强大些许,或最少有点干劲,自己早已扑了五六条街。
然而……柴荣仔细品味着对决的细节,总觉得有哪里并不协调。
是了!杨鹰的反应太消极了。即便他的实力的确略逊一筹,但若是一心一意地拼招式,自己未必能有胜算,可他多半只是点到为止,甚至摆个花架子就退了,竟是一副……等自己投降的样子?
“认输吧。”
“不是谈妥了吗?”
--对决时杨鹰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别再赢下去,到此为止吧。”
--楚宇之前的交代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凑热闹。
两句话交叠在一起,互相拆解,组合,一些原本看不见的事实渐渐从迷雾深处浮现出来。
禁军预备役,富得流油,挥金如土;青云派,财政赤字,武林大会。
几个关键词组在脑海里高速飞转,互相追逐、碰撞……
我的师兄才没有这么软蛋。
不可能吧……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房间那头传来楚宇的声音,柴荣惊得猛坐起来,痛叫一声又倒下去:“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屋里只有稀薄的月光,柴荣看不清楚宇的脸,只听他向这里踱着,轻笑道:“你当是谁帮你包扎的?”声音清朗,带着点戏谑调侃--正像熟悉的那样。
柴荣不由长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从回到门派见不到楚宇的那刻起,自己的心一直都是高悬着的。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楚宇在他床头坐下来。破旧的小床应声“嘎吱嘎吱”地响起,就像柴荣小时候夜半无法入睡,楚宇坐在同一个位置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一样。
“唔……师兄,你收人钱了吧。”
“是。”
“收了多少?”
“八万两。”
楚宇的音调虽然平静,柴荣却能听出音色上的颤抖--不消说楚宇,他自己也是心头一凉:“为了武林大会?”
“是。”
“师侄们也是为此让了?”
“是。”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就不明白,”柴荣咬了咬下唇,“预备役的这些家伙,就算只是在家中闲坐每月也能有五六十两进益,又为什么要来抢这个风头?”
“他们都是些拿不起笔、读不进书的,在上进好学的富家子弟面前自然抬不起头,老爹面上也不好看。混一个武林大会的高位回去,算衣锦归乡,再上禁卫军挂个名,一年少说能多混一千两,这样油水肥厚的美事那群蚊蝇还不像闻到屎味儿似的往上冲?”
“那你就由着他们吗?”柴荣的脾气又上来了,声音一大便震得自己胸腔疼,“把武林当成什么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许久,只听楚宇在黑暗里幽幽地长叹一声:“……我只是真的好想办个能在武林史上大书特书的武林大会。”
“为……”
“小荣。”不等柴荣问出口,楚宇便提高声音把话抢过去,“别人不记得,你当然不会不记得吧,十二年前,我们跟师父见世面--去武当派那个武林大会,看了许多想都不敢想的新异玩意、出奇招式,凑了许多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热闹,高兴得不得了--回来时,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师父说……”
“说想要在青云山上,也办一次那样的武林大会。”柴荣低声接道。
回忆像潮水一样浮上来,湿润了他的眼眶。
“是啊,办一次那样的大会。可我们申请啊,申请啊,却总是望尘莫及。你记得大师兄吧,为了攒钱,下煤窑去,便再也没上来;还有出海去,钱邮回来,人却没游回来的三师弟……”
楚宇哽咽了。
柴荣也觉得鼻酸眼热,接不上话。还有去大城市里做帮佣的四师兄,为了多挣点钱,兼了四五家的职,一天只睡不到三小时,最后猝死在工作岗位上;把好吃的都让给年幼的自己,营养不良未能挺过伤寒的小师兄……以及,一年前为了筹钱出门打杂工,从伙夫、农活、到掏大粪、倒马桶……只要给钱便无所不做的自己。
这样搏命,前赴后继,无非是因为大家心中都有同一个梦想:
在青云山上,办一次成功的武林大会。
那样就算是“大”门派。朝廷有专项补助,也能开门招徒收学费,门下弟子进各种武馆、镖局、给人当私人保镖,或是考六扇门、禁卫军,都要容易许多。
徒子徒孙们便不用像前辈们般,在江湖上处处受人冷眼,苦苦挣扎为生。
“但是申办总也不成……”楚宇道。他兑了硬生生咽下的泪水,声音变得蒙眬,像是春日清晨的薄雾。
便是他不说,柴荣又怎会不清楚,设备不齐全、居住环境差、没有足够的交通设施--拒绝的理由千变万化,但万般挑剔浓缩下来无非一个字:
穷!
穷!
穷!
“天渊派甩手放鸽子,好容易才有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怎能怠慢?可准备时间只有一半,我派的底子又一穷二白,几乎所有的建筑不是要推倒重建,就是要彻底翻修,还要购置配件、马车、观赏树种、娱乐设施,忽悠小商贩来周边开店--到处伸手要钱,能怎么办?
楚宇的语气失去了一如既往的出尘淡定。
柴荣几乎不忍听,想要宽慰一下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艰难地抬起臂抚了抚他枯瘦的后背。
“我也觉得这事很恶心。”不过须臾,楚宇便恢复了平静,可声音依旧是浸透盐水般的嘶哑,“我楚宇一生光明磊落,晴耕雨读,自食其力,不曾为权贵折腰。可年近而立,却要屈膝乞食……”他的语尾不能抑止地一抖,“每思及此,我便食不下咽。”
难怪他瘦得如此骇人。
柴荣的心揪起来,掌门师兄十三岁便在武林大会上以“天玄剑”闻名天下,自那之后未逢败绩--若不是出身青云派,他早能把武林盟主的交椅坐穿。他对后辈们耐心温和,故而派中如今都以为他是温吞水的老好人,只剩跟在他身后长大的柴荣知道这位师兄行事审慎、心高气傲,从不和跃入高堂的江湖混子多说一句话,亦不在风波里趟浑水、捞油水。
青云派没有软骨头的家伙,而在这其中,楚宇是脊梁骨最硬的一个。被迫做如此肮脏的交易,他该是怎样的难受呢?
而自己,非但不为他分忧,竟还怪罪他给他添乱,真是……
柴荣在心底默默抽了自己两个巴掌:“师兄,对不起。”
“不。”楚宇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是我太急,没有说清。何况,若我自己在场上,也会克制不住想要赢吧。”
柴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半晌之后方问:“那现在,我……应该退出吗?”
楚宇抿唇,长叹口气,摇摇头:“若是你,出门下馆子,被敲了五倍于一般餐厅的菜金,回家却发现拉起肚子,可会善罢甘休?”
柴荣摇摇头。但凡有点脾气的,都会计较到底,何况……
何况是像预备役这样作威作福惯了的官宦子弟。
楚宇又叹一口气:“你若不愿意,我便……”
“不。”柴荣捏紧拳,咬着下唇,“你是掌门,关乎青云派的荣辱--我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