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幽冥火(8)
玖
踏出阴暗的磨坊,放眼望去,碧空如洗,弱柳随风,新抽的绿芽映在潺潺溪水之上,好一派初春美景。
赖小五举起双臂,正欲舒展舒展筋骨,就在这时,却听屋后的树丛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三人扭头一看,只见何天嘉蹲在灌木丛中,正掩面恸哭。
“喂,何小子,你哭个什么劲儿啊?哎,你怎么没跑啊?”癞骨子疑道。
听得他的声音,何天嘉浑身一个激灵,瞬间蹦跶起来。他瞪大眼,望了望赖小五,又望了望樊华,惊喜地道:“你们没事!”
“废话!那侍王八想杀了小爷我,还早了八百年呢!书呆子,你给何小子讲讲,那王八蛋最后是怎么死的!”赖小五大笑一声,扬手拍向身侧的樊华。
后者身负重伤,被他这一拍,竟是一个踉跄,唇角再度溢出血来。
樊华抹尽唇边血迹,责难地瞥了好友一眼,缓声道:“你啊,得意忘形。”
见此情景,何天嘉又是眼眶一红,他不顾满身伤痕,竟是双膝一软,跪倒在朋友面前:“樊兄、赖兄,我该死!是我向侍天商透露了磨坊一事,险些害了你们……”
“何兄,这话说得便见外了。”樊华伸出双手,将何天嘉扶起,“你为人如何,我们最是清楚。当日在玄坛矿坑之中,若不是有你相助,我二人还不知会落到何等境地。咱们三人是过命的交情,莫说这些话。想必何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透露我们的下落。”
何天嘉无奈颔首:原来,侍天商找上了医馆,以养伤的小乞丐为要挟,逼迫何天嘉说出赖小五等人的所在。何天嘉决不愿做出卖恩人之事,但却也不能眼见小乞丐命丧当场,只能答应领路。
而在被赖小五推出磨坊之后,何天嘉打定主意,若害得恩人惨死,他也决不苟活。若赖、樊二人命丧侍天商之手,他宁愿一头撞死在磨坊边,以死谢罪。
听了何天嘉之言,赖小五和樊华皆是哭笑不得,半是无奈,半是感动。
见医者擦干泪痕,三个青年相互扶持前行,走在后方的尹飞灵亦是扬唇浅笑。她微微思忖,片刻后道:“此地不宜久留。侍天商已死,玄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何大夫,你还是带着那孩子,早日离开乐安镇吧。”
“说到这个,黄福德呢?”赖小五一拍大腿,左顾右盼道,“这乐安镇,我看黄老头也是没法住了!咱们得赶紧想个招儿,帮他掩饰逃跑,别让贺英华发现他想搬家!”
他话音未落,只听何天嘉停下脚步,大呼一声:“糟了!黄员外方才说,要回家带上妻儿出逃,已走了大半刻了!”
赖小五、樊华、尹飞灵相视无语,三人再不耽搁,当下提气飞奔,施展全身能为,向黄府直追而去!
拾
当三人赶到黄府的时候,所见的,是一场血海滔天的修罗炼狱。
血腥之气,弥漫四野。亭台长廊里,丫环被一剑穿喉,盏中的瓜果四处散落。花园小径边,长工横尸在地,修剪花枝的剪刀掉落一旁。假山下、池水中,横七竖八躺的都是府中仆人。
三人越看越是心惊,急忙向内院疾奔。当赖小五掠过屋顶,正瞧见那银面剑客,持剑立于庭院之中。
在剑客的脚边,躺着一具无头的尸首,滚落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是身首异处的黄福德。他的面目,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似是将这人间血狱烙印在了眼中。
而在距离剑客十余尺的墙角边,立着一尊要两人合抱的铜缸,那是夏日里用来种植莲花的器物。
赖小五居高临下,清楚地看见,那可怜的黄氏,怀中还护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就蜷缩在铜缸之后、墙角之间。
她满面泪痕,全身抖得跟筛糠一样,明明是又惊又怕,却是咬紧牙关搂住孩子,并捂住他的口鼻,不让娃儿发出半点声音。
那银面剑客,环顾四周,搜寻活口。片刻后,他亦是察觉到那口铜缸似有不妥,便提着沾血的长剑,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墙角。
刹那间,三道身影自屋顶飞身掠出,犹如大鹏展翅,从天而降!
明知技不如人、武功不敌,明知方才与侍天商一战已是身受重伤,明知这一战毫无胜算,但赖小五、樊华、尹飞灵三人,却没有半点迟疑,纵身跃入内院,豁命而战!
赖小五借坠落之势,一招“青松覆雪”兜头劈下!
樊华足踏两仪,身法灵动,手出快剑,直点那剑客周身数处大穴。
这些年,他二人共同习武、共同修行,对彼此路数皆是了如指掌,配合无间。
癞骨子剑法以猛力厚重为主,多是双手握剑,使起“青松覆雪”、“古道长风”一类剑法凌厉、剑气澎湃的招数。而樊华则是以身法和速度见长,身形如风,出手如电,多使的是“断魂烟”、“云出岫”一类的急招。
两人一快一慢,一沉一轻,合击极是默契。
此时,尹飞灵手持双剑,身若飞燕,时而腾空而起,雌剑剑指对手天灵,时而矮身翻腾,雄剑横插对手下盘。
三人联合斗剑,齐齐攻向那鬼面人。一时之间,场上剑气纵横,飞沙走石,四人的身影如光如电,几乎看不真切。
面对三人夹击,那银面剑客却没有丝毫惊惶。眼见尹飞灵俯身送出雄剑,剑客抬起右腿,又轰然落下。这一脚竟在地面上踹下一个深坑,更将尹飞灵手中之剑重重踩在脚底。
尹飞灵立刻压低身子,左臂一挥,想以雌剑斩去他的腿脚,可那剑客动作更快。
只见他提剑竖插,这雷霆一击,竟是要刺穿她的头骨。尹飞灵见状,立刻就地翻滚,向后退去。而赖小五亦是出剑格挡,只听剑刃相击,发出一声铿鸣。癞骨子手里的长剑,应声断裂。
见赖、尹二人皆是陷入险境,樊华将剑舞得更急。细密剑势,如雨如烟,如网如织,让对手无所遁形。
但那剑客是何等高手,天玄门剑术更是在天波楼之上。
只见他右掌忽然一翻,长剑兀自快速旋转起来,在虚空中回环往复,剑光灼灼,宛若满月,正是一招“天玄落月”,剑网密不透风,将樊华的剑势尽数拦下来。
樊华经侍天商一役,本就受创最重,此时是强撑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战斗。然而到了此刻,他终是力空气尽,喷出一口血来,手上动作更是为之一滞。
那剑客怎会放过这破绽,右臂一送,长剑突破剑网,直插樊华心窝!
眼看樊华就要被一剑穿心而亡,赖小五抄起手边的物件,不管不顾地朝剑客砸去。
他这随手一抄,扔的却是黄福德的脑袋,割断的颈口鲜血喷薄,正淋在剑客的面目上,令剑者的视野一片鲜红。
视线受阻,剑客的动作稍有迟滞,趁此时机,樊华猛地挑起剑尖,向对手双目刺去!
然而,樊华应变虽快,那剑客反应更快。后者当下抬起右脚,照着樊华的小腹狠狠踹出。樊华整个人倒飞出去,剑差半寸,未能刺穿剑者双目,只在那银色覆面上留下一道深痕。
覆面掉落,露出一张五官英俊、肤色泛青的面目来。
瞧见剑者面目,尹飞灵身形一僵,如遭雷击。她瞪大一双水亮的黑眸,震惊地瞪视着那剑客,双唇轻轻地颤动着,喃喃道出:“爹……爹爹……”
听她之言,重伤倒地的赖小五和樊华,皆是为之一震:他们本以为这名用剑高手,是归附了“玄坛”的天玄门叛徒贺英华,谁能想到这剑客不是别人,竟是尹飞灵失踪多年的父亲——尹昊!
尹昊的面上,无惊无惧,无悲无喜,僵硬的表情,泛青的脸色,看上去半点不似活人。他的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死者的鲜血,殷红血迹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仿佛是从地府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犹如修罗恶鬼。
听见尹飞灵的低喃,剑者侧目,面无表情地望向这个妙龄少女,竟是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江湖经验丰富、向来聪慧机敏的尹飞灵,此时却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愣愣地注视着面前的剑者:五年前,爹爹为调查孩童失踪一事离开门派,自此音信全无,生死未卜。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为寻找爹爹的下落而奔忙。
她明知希望渺茫,却从未放弃追寻的信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敬之爱之的爹爹,竟会在此时以这种面目出现……
“飞灵!”赖小五爆喝一声,纵身扑上,一把抱住发怔的尹飞灵,顺势滚到一边,险险避过了尹昊的剑锋。
原来,就在尹飞灵失神之刻,那尹昊竟全然不顾念骨肉亲情,提剑直袭而来,险些割断独女的喉管。
一闪一避之间,剑气狂袭,在癞骨子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就地一滚,半跪在地上,左手拽住尹飞灵的胳膊,将人护在了身后,右手则将残剑插在地上,借力起身,弓步踏前,摆出一个守式。
赖小五未回头,一字一句,却是对身后之人,沉声道:“你别傻了!他杀了这么多人,连眼也不眨,已经不是你爹了!”
重伤倒地的樊华,亦是以手肘强撑起身子,艰难地直起身:“尹姑娘,赖小五说得不错。令尊已是非人,他面色铁青,无情无感,不畏伤痛,我看他已成为了玄坛的傀儡,只懂得听命杀人。”
赖、樊二人所说的道理,尹飞灵又岂是看不明白?她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握住双剑的手不住地颤动着,却终究不能下定决心,对父亲刀剑相向。
看出尹飞灵的不忍,赖小五再不多言。他一声高呼,举剑向尹昊冲了过去。
只见他旋身飞纵,一人一剑,几成一体。森冷的剑光,凌厉的剑气,如长河入海,又如长啸青龙!剑势不止,龙吟不绝,剑气荡起疾风乱尘,向尹昊飞袭而去,竟是玉石俱焚之招——天波浩渺!
但尹昊身法更快,他双足一顿,旱地拔葱般掠入虚空。熠熠日光之下,他掌中长剑反射出夺命的光华,如鹰击长空,直冲猎物!剑光相接,轰鸣之声如若雷击。
赖小五这搏命之招,终是敌不过尹昊之无双剑术,被一剑刺穿了锁骨。下一刻,尹昊左掌一翻,掌中蕴出浩然气劲,一掌将赖小五击飞。后者倒飞出去,正砸在樊华身上,两人顿时跌成一团,呕血连连,这次却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面对倒地不起的两名青年,尹昊面若寒霜,不言不语,只是提剑疾步向二人走去,站定在二者身前。他举起剑,寒光剑刃,滴落腥红血珠,直指赖小五的眉心。
眼看这一剑,便要让他穿脑而亡,就在这一刹,忽见一个娇小身影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尹昊的腰际:“你们快走!快走!”
尹飞灵死死地搂住了父亲,不让他出剑伤人。可她不过二八年华,又怎能敌得过天玄门掌门人的功力?
只见尹昊双臂一挣,运力一击,便将尹飞灵甩了出去。后者跌落在地,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抱住了尹昊的腿脚,不让他走出半步。
脚步受制,尹昊垂首,默然地举起手中长剑,竟是要一剑刺穿尹飞灵的颅脑。
明知父亲意图,尹飞灵却是不闪不避,她只是仰起满是泥尘与血迹的面孔,一双水光盈盈的大眼,祈求地望向自己心心念念寻了五载的生父,苦苦哀求道:“爹爹,你醒醒,别再杀人了……”
刹那间,尹昊身形一滞,举剑的右手僵硬当场。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赖小五抄起半截残剑,向尹昊直击而去。残剑当下刺入对方后背,穿胸而过。
一滴热血顺着长剑滑落,跌落在地,渗入土中。
这一瞬,似是天地无声。
尹昊高壮的身形,终究是颓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鲜血从心窝处涌了出来,尹飞灵慌乱地探出手,颤抖的五指想要捂住那汩汩喷涌的鲜血。不过须臾之间,温热而腥红的细流,便从她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爹爹……爹爹……”
她一声一声,哑声呼唤,想唤醒自己寻了五年的父亲。可任她怎么呼唤,那个年幼时将她扛在肩上、教她读书学武、开怀大笑着逗她的爹爹,此时却是面若寒霜,那双无情的黑眸,终究是永远地阖上了。
生性坚强、历经艰险从不落泪的姑娘,这一刻,却显出了与年龄相当的柔弱来。她将脸孔埋在父亲的胸膛上,任由滚烫的泪珠浸湿了衣衫。
赖小五和樊华对望一眼,垂首无言,只是立于尹飞灵的身后,默默地陪伴着她。
日头渐沉,寒风又起。院中的血腥之气,连同那沙哑的呜咽,一并被风卷了,终是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可寻。
拾壹
击毙了尹昊之后,三人护送黄氏与康儿,离开了乐安县。
再后来,尹飞灵买了棺材和马匹,决定将父亲的尸首葬回天玄门,故而辞别了赖小五和樊华。
赖小五和樊华亦回到江宁镇,各自祭拜了亲人,直到过了清明,才踏上返程。
一回到天波山,樊华揣着在江宁镇买来的布偶和小玩意儿,直奔波伏斋。
可未想到还没进门,所见的,却是不寻常的景象:楼主陆平生、大师兄殷少离,竟都在门外守候,面露忧色。
樊华慌忙上前询问,得到的,却是一声叹息:“念安又犯了心疾,大夫说,可能过不了中秋。”
樊华呆愣当场,手中攥着的泥人娃娃,登时摔落在地,跌了个四分五裂。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捏紧成拳。
樊华面色渐沉,双眉紧促,终是暗暗做出了决定。
当日,在为安安熬制汤药时,樊华趁四下无人,将从侍天商那儿得来的“神药”,放进了药碗里。
在这之后,韦念安的身体大有好转,再也没喊过心口疼,还嚷着要樊哥哥陪她出去逛逛。见她病症好转、连气色也好了许多,樊华心中渐安,便欣然答应。
就在安安于屋里收拾衣衫准备出门,而樊华立于门外、耐心等候的时候,忽听风声过耳,一只匕首掠过虚空,直插门扉,入木三分,在那刀刃上,还卷着一张字条。
樊华拔出短匕,解下字条,只见上书十六个大字:
灵丹圣药,三月一继。若迟片刻,爆体而亡。
樊华手捏字卷,默然无语。他收紧五指,缓缓将纸条攥碎在掌中,抬眼望向万里长空。
只见天际乌云涌动,阴霾又起……
【下篇预告】
安安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樊华不得不动用了私藏的玄坛神药,因此受到玄坛的威胁。为了延续安安的性命,樊华不得不与“玄坛”联系,甚至成为玄坛的爪牙,这一切虽然都是暗中进行,但是仍然让赖小五发现了蛛丝马迹。这对挚友曾经生死相依,而现在却成为了敌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