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内城东门外的练光亭旁,大同江水静静地流淌着。从这儿一直到临时行宫门口,都铺满了尸首,鲜血甚至把硬土基都泡软了,踩在上面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不时还飘来一阵阵如同腐肉般令人作呕的气味。
在镇北军、长奠军、守城军和捕盗兵的联合镇压下,平壤城内所有的街道都暂时恢复了平静。被崔友会叛乱所煽动起来的平民们不是横尸在内城的街道上,就是满脸惊慌地缩在某个角落里。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狗跑来跑去,偶尔咬着一节残肢奔到墙角去争个不停。
江边的林荫道上,软软的泥土踩上去特别舒服,阳光透过树木淡绿色的嫩叶照射在泥土上,形成斑驳的花纹。
张镛站在江边的一块岩石上,身后十余步站着二十多个长奠军的中军士兵。他把所有事务和李昖、李政的关押都交给了格海等头领处理,独自离开充满着尸臭与血腥的内城,站在江边静静地看着碧绿的水面。
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并不是他的长处,甚至还有几分抵触的情绪。自附身转世以来,他一直认为只有把自己的理想传递给这些被专制思想所愚弄的古人,才是有意义的事。但现实却令他非常失望,别说那些对自己完全信服的长奠军士兵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那些头领和所谓的亲信,也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这种情形让他想起了一句古代名言:领先一步是英雄,领先两步就成了烈士。难道自己为他们做的这些事,也敌不过每个人潜在的私心么?
站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中,他突然觉得浑身有点发冷。
“哥哥!”
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而且响亮,宛如江中的鱼美人在叫自己,让他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哥哥,请问内城的动乱结束了吗?”
江边半人多高的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小女孩,白色的衣服上都是湿湿的泥土。
“奇怪,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躲在这儿呢?”张镛微微笑道,伸手阻止了准备冲过来的中军士兵们。这个小孩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曾有过的童年,在经历不断的杀戮之后,他开始对兵器和鲜血产生了一丝惧怕和反感。
“我不是小孩,今年十岁了。”
这是个外貌有些混血特征的小女孩,脚下绿色的船形鞋上都是江边的淤泥,踩着小道上青黄色的泥土,她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和漂亮。
“是吗?听说这一带经常有鲤鱼精装成小女孩骗人,没想到今天果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真是意想不到,我可不是普通的大哥哥哦!”张镛的朝鲜语说得并不好,他那个时候的地球古代民族基本上消失,除了作为母语的汉语外,其它那些从古代书籍上学来的各族语言,都带着奇怪的语调,反而让眼前这个小女孩感到新奇。
“啊!哥哥不是普通人吗?”
“嗯,那当然,我是神仙。”
“神仙?”
“嗯,在宽阔的大同江里,有一座仙宫,我在那里住了九千多年,是个神通广大的仙人。”张镛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但眼神却像一个欺骗小女孩看金鱼的无良大叔。
“啊?”小女孩惊讶地瞪大眼睛说,“那你会仙法么?”
“会!通常几十个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是吗?那太好了!”小女孩可爱的圆脸上露出小酒窝,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转身对着草丛里高喊道,“姐姐,这个哥哥不是人,是法术高强的仙长。”
张镛惊讶地看着草丛,在青青的绿叶中,一个身着七彩上衣的少女钻了出来。
“什么仙长?”她看了看张镛,就害羞地低下头问自己的妹妹。
张镛悄悄地看着她,穿的是天蓝色的船形鞋,七彩上衣是绸缎做的,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脱俗的气质,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这个少女约摸十六、七岁,皮肤洁白细腻,光滑得如同象牙一般。春光多情,阳光朦胧地照射在她身上,使她显得更加柔美,娇艳欲滴。
“姐姐,他真的是仙长,这是他自己说的,据说活了九千多年,神通广大。”
小女孩天真浪漫看着自己的姐姐,她的姐姐却让张镛几十年的心境有了一些摇动。这个跟自己这一世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女似乎并不是朝鲜族常见的那种女孩,瞳孔居然是天空般的蓝色,鼻子虽然略为有些挺拔,但却丝毫不减它的秀气。她的腰肢更是柔软且纤细,再配上筒裙下露出的修长小腿,几乎要融化掉任何一个见着它的男子。
“对不起,”少女带着娇艳的神情向张镛鞠躬道歉,“顺姬把笑话当真了,您别在意。”
“没关系,这是我自己说的。”
“你瞧,姐姐,不是我乱说吧,而且他说几十个人都不是对手,”小女孩拉住张镛的手,笑道,“大哥哥,那你要保护我们哦。”
“可爱的小妹妹叫顺姬?”张镛对小女孩说道,但双眼却一直盯着姐姐。
“是的,我叫朴英姬。”姐姐转过头去,侧面的脸庞更令人着迷。
“朴氏?从罗州来的吗?”
“我们不是罗州朴氏,”英姬轻声道,“我出生在大国泉州,去年才回朝鲜来。”
“泉州?”张镛用汉语笑道,“我也是大国人,怪不得你看上去不像朝鲜女孩,听说那儿有很多红毛商人,你母亲是夷人?”
“是的,”英姬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用汉语回答道,“我母亲是西班牙人。”
“那你们怎么会独自来到平壤呢?”
“不是独自,”英姬此时看到不远处的中军士兵们,眉头一皱,轻声道,“本来和爹爹一起来的,住在外城,还有爹爹的几个朋友,但昨晚他们进了内城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我和妹妹放心不下,就跟一个叔叔来找爹爹,正好遇见请愿的人们。”
“那个陪你们的叔叔呢?”
“他让我们藏在江边的草丛里,进内城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来。”
“你父亲是泉州的商人?”
“不是,他是个大夫。”
“大夫?”
“我爹爹还懂西洋医术!”小女孩顺姬在旁边接口说道,“我看过他拿刀子帮人治病。”
“那你们说说怎么会从泉州来平壤呢?也许我能帮你们找到父亲。”
“听说殿下患病,内医院郑太医是爹爹的老朋友,他写信邀请爹爹来朝鲜,爹爹放心不下我们姐妹,就一同乘海船来了。”英姬脸色通红地回答道,她不停地在一个陌生少年面前重复说自己的爹爹,似乎在寻找一种不存在的安全感,尤甚是这个少年的眼睛在很不老实地看着她,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快跳出来了。
“殿下患病?”张镛略微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了受朴王妃指使药杀光海君母亲的那位太医也姓郑,问道,“你们来平壤几天了?”
“快半个月了,一直呆在一个叔叔家里,他们家一点也不好玩。”嘴快的顺姬抢先回答道,英姬也点了点头。
“见过平壤的府尹李政李大人吗?”
英姬轻声道:“就是住在他家里。”
“那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大哥哥,我爹爹不会有事吧?”顺姬眼里含着泪水,张着可爱的小嘴问道。
在江边嫩绿的树叶映衬下,英姬的眼眶中也有晶莹的泪珠在滚动。
“你爹爹没有事,他和他的朋友们都被关在内城大牢里,”张镛笑道,“不用担心,我这就带你们去见爹爹。”
“噢,见爹爹去了,”顺姬破涕为笑,拉着张镛的手,把头埋进他的衣裳里,娇声笑道,“大哥哥,你真好。”
英姬伸出白嫩如葱的手指,搭了个礼,朝张镛鞠躬道:“有劳恩公了,还没请教恩公大名。”
“我姓张,你叫我张大哥好了,”张镛伸手招了一个中军士兵过来,吩咐道,“你去通知格海大法官,让他去内城大狱中把一位姓朴的中年医生和他的朋友们带到内城东门城楼上来。”
四十二岁的朴承欢是个穿着白色长袍,尽管上面都是血迹和泥土,但装束仍然显得典雅华贵的优雅男子。他瘦高的个子,长长的胡须,清秀的面容上依稀能看到年少时的英俊。在他身后站着两个西洋人和一个年青汉人,双手都被捆绑着。
“爹爹!”英姬和顺姬在城楼上早就望眼欲穿,看见朴承欢被几个长奠军士兵押过来,兴奋得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父亲。
“这几个人都是李政的同党,被镇北军捉住后转交给我们的。”随同前来的格海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张镛摆了摆手,走上前去,吩咐长奠军士兵们解开朴承欢等人的绳索,伸出手作了个西班牙的贵族问候礼,笑道:“此次纯属误会,朴大夫莫怪我属下士兵的粗鲁无礼。”
朴承欢拱了拱手道:“张使君率众力挽狂澜,又救在下于牢狱之中,之前的些许误会朴某早就忘却了,心中只记得使君的活命之恩。”
“大哥哥,你真厉害,居然能找到我爹爹,看来你真的是法术高强的仙长。”顺姬天真地笑道,脸上显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旁边的英姬眼中也露出感激的神情。
“顺姬,在张使君面前不得放肆!”朴承欢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无妨,令千金天真可爱,若不是她,我也不能结识诸位,”张镛笑道,“这几位都是大夫吗?”
朴承欢点了点头道:“回使君话,这两个是西班牙人,长着一脸大胡子的胖子叫米歇尔.萨尔加多.费尔南德斯,是药剂师,跟我们中医里的药店老板差不多;比水牛还结实的这个叫卡内斯.普约尔.萨弗尔卡达,是外科医师;这个汉人是我的助手,叫梅平和。”
“药剂师?外科医师?”张镛突然用西班牙语问道,“你们能做麻醉外科手术吗?”
在穿越之后的几个月中,他看过太多的士兵因手脚断折而死,还有些士兵甚至患上了败血症,基本上严重的四肢伤残或胸腹伤就宣告了伤者的死刑,有时甚至一道小小的伤口也会因感染而夺去士兵的性命。如果能有懂得外科手术的医生,将在很大程度上挽救这些战士的生命,同时也能更大限度地提高自己部队的战斗力。
听到他突然说出西班牙语,朴承欢不由赞叹道:“张使君真是博学多才,年纪虽轻,却不是我等俗人能企及的,这做切割缝补的外科手术,再配上中医的消毒和汤药,正是我们几人吃饭的家伙。”
“朴大夫太客气了,”张镛笑道,“不知李政找你们来所为何事?”
朴承欢尴尬地笑了一下,迟疑了一会才回答道:“李府尹对我有恩,朴王妃是我族人,郑太医更是我相识三十余年的幼时好友,请我来平壤,只不过是替殿下检查身体,还望使君大人见谅。”
“殿下之病,此时已不需朴大夫医治,”张镛看着脸色红红的朴英姬,沉声道,“我准备成立济州医院,不知朴大夫可有余暇助我一臂之力?”
朴承欢看了看张镛,再看了看自己十六岁的女儿,叹了口气,跪了下去,高声道:“使君救命之恩,在下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愿从此跟随使君左右,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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