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生了毛病,可以去看医生吃药;一支军队如果生了毛病,可以另外再招人或者换个指挥官;一条江河如果出了毛病,可以靠修堰垒掏淤泥来治理。那一个国家呢?
张镛懒懒地骑在马背上,看着眼前茫茫的林海雪原,以及蜿蜒于其间的一支小小的明军队伍,思考着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
那日与李氏父子一番交谈后,他便被扔到李如梅麾下当了个挂名百户,平日里没事便和张逢夏等人喝酒聊天,李如梅偶尔也会加入进来。但交情归交情,没有李成梁的命令,他是不允许跨出铁岭城一步的。
直到十五天前,朝庭终于下旨封李如梅为宽佃堡参将,其弟李如梓、李如梧为游击,调李兴任海盖右参将、调秦得倚任开原参将。
而一直赋闲的张镛才得到了新的官职,宽佃卫从七品知事、长佃所百户,驻长佃堡。说是百户,其实只有五十个士兵的实际配额。
长佃不是永佃,更不是宽佃,那儿南面便是滚滚西流去的鸭绿江,江对面是朝鲜人的地界,不过汉、朝、女直等诸民族从来没有把鸭绿江当成是国界过。东面是长白山的余脉,再过去便是栋鄂了,是何和礼的地盘,听说他很不好惹,是老建州左卫都督克彻巴颜的孙子,建州八部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得听他的,隐约便是第二个努尔哈赤。西面是千山的余脉,沿江直下便可到达鸭绿江口的九连城。只有北面最安全,是重兵把守的永佃堡。
当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还是李如梅竭力争取来的,本来按李成梁大帅的意思就是把他扔在宽佃的险山堡,反正只是个出主意的幕僚,又不是什么百战勇将。需要用的时候就用一下,没用的时候就当米虫关着,免得年少气盛,惹事生非,坏了李家名声。
李如梅以八旗制度的实施须控制在一个狭小范围为出发点,把尝试的地方选在了六堡中最小也最安全的长佃。要实施,就要有相应的带头大哥,想出这个办法来的张镛自然是最佳人选。于是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便成为了大明帝国的一方牧民官。
张镛本来想求张逢夏等人一起去花差花差,没想一听说去长佃那种小地方,张逢夏、王喜立即没了人影。只有苏巴根被他死死拉住,脱身不得,没奈何只得一起来了长佃,于是长佃很荣幸地迎来了两个大明帝国的百户大人和五十个新入伍的士兵。
这一世,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铁岭;这一世,看过最高的山峰便是宽佃官道旁的摩天岭。虽然把长佃想过了若干遍,他还是没有想到会是这副模样。
不长的街道上全是和着雪的泥士粪便,两边是低矮的民房,不到一百户人家的小城中居然还有些房子是空的,未关好的大门在风雪中咣咣作响。城墙有一半是夯土墙,另一半是柞木墙,甚至还有一小半的木板墙,跟城高两丈五尺、顶宽一丈、由大块灰黑色火山岩和青砖砌成的宽佃城相比,这简直就是个小破村落,亏得李成梁还说六堡“坚不可摧”,怪不得张逢夏等人一听就溜号了。城外倒是山林丛密,易守难攻。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长佃城里那占地近两亩的百户所,还有城外散居的五百户军户。因为城外土地膏腴,军户们在这里且耕且守,永不起科。按李如梅的说法,就是除了必备的军械,今后自己和苏大哥的月收入得靠城外的养廉莱地供给,并且还不许多占。有剩余地方,得给带来的军丁和附近各族闲散人等领种,免税三年,才能照屯田纳粮事例起科,以备军士月粮支用。
换句话来说,就是这儿他和苏巴根最大,收支自负赢亏,不给国家创造税收。如果会赚钱,就能把这儿变成一个大城,然后当上土皇帝,学李家众悍将一般,不过他们是朝庭花钱养着,自己却得拼命赚钱。
但这儿除了山就是水,不然就是满天的大雪和连绵不绝的森林,离永佃堡五十里,离大(坦)佃堡七十里,距宽佃堡一百余里,商人通常是不来的,那就不能从民间常见的纺织业开始变革了。
不过离鸭绿江倒是很近。想起这一点,张镛不禁高兴起来,对呀,靠江吃江呗。朝鲜、日本有的是人,大明有的钱,这儿,有的是树木,冬天做雪排,夏天造船,以二十多里外的河口村作基地,占了鸭绿江口的大孤山和皮岛。到朝鲜和日本去贩卖人口、走私,没事就假装跟女直人打上几架,岂不妙哉。
反正这儿啥都缺,连律法都缺,就不缺想发财的人。
“二弟,你一个劲地瞎乐啥呢?”苏巴根见张镛手舞足蹈,以为义弟见了长佃的惨景,又得了癫症。
“我说我们要发财了,你信不?”张镛神秘地笑着,配上身后满天的风雪,很有点跳大神的味道。
“信!”苏巴根带着怜悯的眼神,叹了口气,随声附和道,为了一块玉佩,被发配到这破地方来,比十年没升职还惨。
“我要把这儿变成六堡中最大的城市,有最多的人口,最雄伟的城楼,最强壮的士兵,这儿,是我们的家园,也是我们梦想起飞的地方!”
当十七岁的张镛挥舞着双臂,激动地高呼这句话时,百户所门前只有五十个东倒西歪的大明官兵和一个打着哈欠的苏百户。以前镇守这儿的把总飞快地办完交接手续后,早就带着自己的士兵去宽佃那种大地方混了,堡中各户都把门关得死死的,生怕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是抢了自己家的过冬粮。
但就是这一刻,最近一直被命运牵着走的张镛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在大明帝国的奋斗目标。
不是几项新技术,也不是几种新出炉的制度,更不是找到几员无敌的将领。如果靠这些就能挽救日渐没落的大明王朝,古往今来便没有二十三史可以书写了。
张镛相信自己的才能,但他更深知,就算自己使劲混身解数,也不过是把大明这艘烂船略为向岸边撑动几公分而已。纵使侥幸灭了努尔哈赤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的会出现李尔哈赤、王尔哈赤?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同自己的小命般,飘飘然不由自主。
大明的根子早已经烂掉,挽救他的人,不是被千刀万刮而死,就是焚城自尽。自己也会如同百户所门前这棵压满大雪的小树一般,陪着大明埋葬在历史的灰烬中。
三日后,风雪稍停。
钻出百户所里那暖和的被窝,张镛站在校场的高台上,望着下面五百七十四个脸色麻木、面露菜色的人。这些都是五百军户和长佃堡内余下七十四户人家的家长,代表着长佃堡二千九百一十二名大明子民。
“我,大明朝张镛以我祖先的声名起誓,诸天神佛都可以作证,从今日起,没有什么百户、官兵、农夫、商人,站在这儿的人,不管是军户,还是良民、匠户,甚至贱民、堕民,大伙儿都是穷得只有一条裤衩的边关汉子,都是家里婆娘小孩饿得嗷嗷叫的穷人,都是同胞兄弟,也不管你是汉人、蒙古人、还是女直人、朝鲜人,就算你是倭人,只要踏上长佃这块土地,那就是我们长佃人。”张镛高举双手,大叫道:“你们想让自己有钱,有很多钱吗?
“想!”
苏巴根自然是第一个响应的,但台下众人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那群新来的士兵中有几个性格活跃的刺头跟着叫了起来。
“他娘的,老子只是个会动点脑筋的书生,也知道自己下面还算长了两个卵蛋,你们自己低头看看,还有没有?”张镛瞪大眼睛骂道,“摸摸看,有,就要象个汉子一样的大声说出来,别象个老娘们似的。”
“老子当然有!”
这下所有新来的士兵都大笑起来,纷纷回应道,连几个性格豪爽的军户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张镛指着笑得最欢畅的那个军户。
那是个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长手长脚、满面胡须的汉子,只见他迟疑了一会,脸上露出毅然的表情,挤开面前众人,走到台下,大声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易州雷雨春是也。”
围在高台四周的众兵丁正欲上前拿下他,张镛忙伸手示意让他走上台来。
雷雨春到得台上,打量了年纪虽轻,身材却同样魁梧的张镛,大笑道:“老子一个打你两个。”
“还有没有敢上台来的汉子?”张镛没理他,背过身去,对着台下众人叫道。
雷雨春站在台上,不明白张镛想做什么,但他背对着自己,又不好先下手。打伤这个没威信的上官也还罢了,顶天挨几顿皮鞭,若是让乡亲们耻笑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有我!定州于回。”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材矮小结实、满脸敦厚的粗壮汉子挤出人群,走到了台上。
“好,我长佃总算还有两个长了卵蛋的汉子,我需要五个人,有胆子的就再来三个。”张镛嘴角带着冷笑,还是背对着两人,台下苏巴根却暗暗给几个相熟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就你这小样儿,还打五个,老子一个打你五个还差不多,威海李九一!”
“揍狗官也算老子一个,宁远祖善庆!”
“广宗赵义!”
三个均在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从人群中纷纷走了出来,面带激昂之色,引起身后一片喝采之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