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得厉害,风挟着雪欢快地沿着衣领往颈脖里灌。从小沟峰到蒲石河不过十里地,追风的胸脯上,大腿上便都被汗湿透了。它是纳布库最好的兄弟,在风雪交加的河道冰面上还是极其有劲地奔跑着。偶尔有几只狍子从河边密林里钻出来,再跑到另一侧的树丛里去,溅到纳布库脸上的雪泥,如同刀子般乱扎。
拐过一个山坡,风雪小了点,前方已经是格海大人的临时营地了,纳布库这时才松了口气。他在马背上稍微坐正了一下,伸手从马鞍旁的搭袋里掏出一个荷包,贴身藏好,才大声喊道:“快开营门,紧急军情。”
随着话音和风雪,他催着追风穿过刚刚打开一条缝的临时营门,跑到格海的帐前。
“什么?布尔尼达在小沟峰被风雪埋了!”格海听到纳布库的禀报,一时间有点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一屁股坐在了帐中的皮凳上。
“正是,小沟峰发生雪崩,当时大路寨的人正好走在下面,被全部埋了,没有生还者。”纳布库掏出半面被压得稀烂的旗帜,正是大路寨的寨旗。
“你确定是雪崩?”
“奴才特意察看了小沟峰的地理,雪崩是从半山腰开始的。”
“半山腰?这种崩法在鸭绿江边可不常见。”格海沉吟片刻,叫进来几个亲兵,吩咐道,“你们去汉人营地,请张镛、苏巴根两百户来我营中商议要事,再打探一下那两个叫于回和祖善庆的商人领队可在,若不在,一会你们听我摔杯为号,拿下那张、苏二人。”
几个亲兵正准备领命出去,没想营地外突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还伴随着几声惨叫。格海大惊,慌忙奔出营帐来,见营地外围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有汉人,也有女直人,皆手执刀枪,有些人甚至只拿着木枪和渔叉,惨叫声正是自己的亲兵们拼命抵挡时发出的。
“放下刀枪,不然统统没命!”那些人一边砍杀一边嘴里高声叫喊着,眼神都有些变样,如同一只只披着狗皮的野狼。
格海放眼望去,风雪中,整个蒲石河到处浓烟滚滚,喊杀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所有部落的营地都一片狼籍。
一个身材高大、满面胡须的汉子突然冲到格海等人前面,手拿硕大的砍刀,嘴里厉声呼道:“跪下,否则叫你跟德楞泰一样下场。”
说完手一扬,一颗人头便滚倒格海脚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是以勇猛著称的董鄂部方泉寨寨主德楞泰。
“奴才愿意投诚!”格海正犹豫间,一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刀把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包衣奴才纳布库,只听得他笑道,“主子,布尔尼达跟德楞泰都死了,奴才怕死得紧,只好拿你老人家当个进身之阶了。”
“你这个卖主求荣的狗东西!”格海双手握得很紧,刀光下,身形挺拔,生气时也很有风度。
众亲兵见主子被挟制,纷纷扔下刀枪,跪在地上。
“别他妈的跪着,要救你们主子和自己的性命,赶紧的,都抓起武器,跟大爷一起杀往下一个营地,”那满面胡须的汉子瞪着眼睛,然后看了一眼纳布库,笑道:“算你小子识相,有前途。”
一群汉人从后面涌了过来,把格海绑了再往营地外退去。
纳布库跟在那汉子身后谄媚地笑道:“奴才谨遵大人吩咐。”
然后转过身,领头驱赶着格海的亲兵往下一个女直营地杀去。
在长奠堡众人原来的营地里,被一群汉人包围着的雪地里坐着几十个女直贵族和汉人。
“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们。”格海脸带微笑,盯着张镛,似乎他并不是被绑起来象条狗似的扔在雪地上,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和客人饮茶问道。
“我也没想到,”张镛苦笑了一下,他身上被绳子捆得好似中秋节的粽子,身边靠着的是苏巴根、于回和祖善庆,同样是粽子似的捆法。
“有没有缓和的余地?”格海突然低声问道,他跟张镛本来就是紧挨着的,儒雅的面孔在不大的风雪里有些诡异。
“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张镛沉吟了一会,笑道。
“那要看你是往南还是往北,往北我没办法,往南,我倒是有点主意。”格海低声道。
“他娘的,不知道这群强盗是哪儿来的,居然用挟持我们的方法逼着我们的手下去杀人,好一招连环计。”一个女直贵族又被扔进这个圈子里,躺在地上愤怒地用女直话骂道,他脸上有个脚印,雪泥快盖住了他的嘴,说话的声音有些不清不楚。
“往南!”张镛和格海都用的是汉语,声音又低,苏巴根等三人还围在身旁,其它人压根就听不见。
“我在九连城的商号有三十条海上商船,封冻时泊在了朝鲜大同江口一个名叫西海的渔村,如今天寒地冻,这一路守关的朝鲜将领我都熟,越过清川江去西海倒也不难。”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格海大哥也是同道中人。” 被张镛压着半边身子的苏巴根低声笑道。
“四六分成,我只拿四成,”格海用隐约可闻的声音说道,“去扶桑吧,对马岛的宗氏和壹歧岛的波多氏可作跳板,他们都听毛利氏的,而毛利辉元是扶桑最大诸侯平秀吉的大老。”(丰臣秀吉,在明朝被称为平秀吉)
“你跟毛利辉元很熟?”张镛皱了皱眉。
“做过几次生意,”格海低声道,“他还看不上我这点兵力,这次我随船去,但不出面,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冒充我的使者。”
“如果我想拿下对马呢?”张镛微笑道。
“那不可能,”格海想了一下,说道,“平秀吉已经有一统扶桑诸侯的能力,你此时去占对马,无疑于鸡蛋碰石头。”
“我们可信不过你,”苏巴根笑道,“若是一直软禁着你,你又信不过我们,两难呀。”
“我只有一个儿子,”格海皱眉道,“可以让他跟着你们。”
“儿子死了可以再生,换个方法,”张镛低声道。
“我儿子,再加十五条船的船契、牙贴以及船上船工们的卖身契。”格海一咬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别让我们瞧低了你,”张镛笑道,“投名状知道不?”
“我是世袭指挥使、贝勒,还不想在海上混。”格海低着头,咬着牙齿,他明白了张镛想干什么。
“谁说我们一定就得在海上混?”苏巴根微微一笑,“布尔尼达只是重伤,没死,他的亲兵救了他。”
“你又识破了我们的计策,所以只得提前把你拉进来了,没第二条路可走,你没有,我们也没有!”张镛突然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捆得如同粽子般的绳子纷纷掉落地上。
“解了我的绳子!”格海的双眼红红的,有点想哭。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几个小子算得死死的,故意留了布尔尼达一命,迟早都得逼自己跟他们一起混,若不是那个半山腰提醒了自己,恐怕被他们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苏巴根笑着帮他解开了绳子,格海二话不说,接过于回递过来的长刀,挑了邻近的一个女直贵族,对着他的颈子便是一刀,鲜血顿时溅得雪地开了一朵朵小花。
“早就该如此了,”那个满面胡须的汉子走了过来,正是一直躲在暗处的雷雨春,他满身都是鲜血,身后跟着纳布库,“这小子不错,杀了十个女直人,比我们汉人下手还狠。”
“格海,纳布库,你们两个畜生,帮着这些汉狗,杀自己的兄弟,长生天在上……”一个女直贝勒眼里冒出了怒火。
“谁知道?”纳布库回手便是一刀抹在他颈子上,止住了他的发言,“你以为主子永远便是主子么?”
“够了,闭上你的嘴!”格海怒喝道,狠狠地盯了一眼这个以前的奴才,现在的同伴。
纳布库鼻子里哼一声,在自己的裤管上擦了擦刀,用女直话骂道:“以后对我说话客气点,不然老子一刀放倒了你。”
“各位女直朋友,我们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想借各位属下的乡亲们用用罢了,”张镛站在人群中,嘻嘻笑道,“保证不会用很久,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这样吧,我们现在开始堵各位的嘴了,免得吵来吵去的,吓坏了外面的良民百姓们,想答应借的人呢,就在堵住嘴之前眨眨眼睛,这样看上去也可爱些,若是有人硬骨头不答应呢,对不起啦,兄弟们的刀子很快滴,保证不会有痛苦,如果有,小弟一定负责。”
“行啦,你小子讲话讲上瘾了,”苏巴根拍了拍他的肩,“如果看不下去呢,自己去看看兄弟们抢来的东西中,有没有什么美女可以挑挑,黄金珠宝也行。”
“妇人之仁!”格海低低骂了一声,径直走到一个女直部落的部长面前,低声道,“二哥,你一直跟我不对付,只知道靠着何和礼,我知道你不会降我,就这放心去吧,你的部落归我了。”
说完,连那女直贵族的嘴也不捂,就是一刀。鲜血汨汨涌了出来,格海用手轻轻地点了一指血,含在嘴里,吸了一下,叹了口气。
“说,他妈的,你的钱藏在寨子里哪个地方?”纳布库满脸狰狞,淌着血的刀子横在一个女直贵族颈上。
“在,在,在我的,我的柜子……”那个女直贵族早就吓得浑身瘫软,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你他妈的,奴才我只是问着玩,看你们这些主子的酸样,谁要你回答?”纳布库手一拉,刀子从那贵族颈上划过,血溅了一地,然后又看着旁边一个,“你的钱呢?”
张镛摇了摇头,招了招手,带着几个长奠民兵走出了营地。苏巴根对着纳布库啐了一口,左一刀右一刀又砍死两个女直贵族。雷雨春杀了一晚上,杀得累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拄着自己的砍刀,得意洋洋地看着地上躺了一地的尸首。
见张镛离去,于回和祖善庆对望一眼,让众民兵把活下来的部长们带了下去。在这场圈套中,各大小部落的部长们死伤惨重,只活下来七个。倒是他们带来的亲兵和普通族人,反而没有死多少。
张镛行走在已被烧成废墟的各个营地中,看着互相抱着哭泣的女直少女们,也看着木然地坐在雪地里使劲擦拭自己手中刀剑的男子们。他还看见了绿叶儿,很不幸,长得还算漂亮的她死了,下身半祼,倒在雪地里,眼睛张得大大的,显得非常空洞。
乱兵中,这一切都是无法控制的,他只得这么说服自己,浑然忘记了那句“你能射杀一只小鹿给我么”。
他一边走一边叹气,心里非常矛盾。看着满地的狼籍,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无意中打开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人性吗?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么做,有意义吗?或者,人性本就如此?
人生,还真的是身不由已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