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朝宗冒充传令兵诱骗高致敏的时候,金允熙并没有到临时行宫的大殿中去。
那个传令兵来召见他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出了这人肯定不是李政派出来的。因为李政单身在赵煁和权吉尚的镇北军中,就算有一些内应,也起不了决定的作用。为了形成牵制,他一定会让自己守牢内城。
“不管是谁,只要敢靠近各个城门,格杀勿论!”
这是李政昨天晚上杀气腾腾的原话。如今几大家族的私兵已经完蛋了,郑尚叔侄也死了,连殿下的侍卫都消失在了镇北军的弩箭和手斧下。只有自己,手中握有近三千镇抚营,扼守所有内城城门的自己,才是镇北军三千虎贲之士最好的马嚼子1。
他淡淡地看着这个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的年青传令兵,从怀里顺手掏出一枚大明宝源局镟边正德通宝2,递到对方手里,温和地问道:“小兄弟贵姓?这枚大钱就当是茶水辛苦钱,不知李大人现在何处?”
“小人姓赵,是赵煁将军的亲兵,这钱上写的是什么字呢?”那看上去有几分贵公子气息的年青传令兵接过正德通宝,在嘴里咬了咬,很不在意地揣到怀里,笑道,“还不如真书钱3看着舒心。”
“这可是大国的宝钱,一枚最少能换三十枚真书小平钱。”金允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年青传令兵,手却摸上了剑把。
“那多谢将军大人,李大人刚才从大殿里走出来,满面欢笑,身后跟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老爷,我家将军和权将军都跟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李大人还说,我来金大人这儿传令,肯定会有重赏,小人还不敢相信,三十枚,够小人买好几大袋糠米了。”
“听小兄弟口音,也是丰壤人氏?”
“正是,小人其实也算是我家将军的近亲,没出十二代的近亲,在前朝,我家也风光过一阵子。”
“小兄弟一看便是大将之材!”金允熙笑道,“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不过此处还有些军务未了,还望小兄弟先行回去复令,说我随后就到。”
“大人抬举了,”那个赵姓年青传令兵拱了拱手道,“那小人立即就去转告李大人。”
说完,他转身一溜烟的跑了,似乎身后有恶狗在狂追一般。
“赵煁!权吉尚!”金允熙恨恨地叫了两声,回头对自己的亲兵吩咐道,“集合兄弟们,弃城,往东,去东明王陵避避风头。”
他知道自己手下的镇抚营守城还行,若要跟镇北军火并,却只有十战十败的份儿。他还没有替李政殉葬的自觉,只是赵煁两人为什么要背叛李政这棵大树,却怎么想也想不通。李政手上有仁宗大王的遗旨,只要控制了殿下,夺取江山易如反掌。
功亏一篑啊,金允熙带着三千名镇抚营士兵奔出平壤外城东门的时候,特意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城门上的牌匾,叹了口气,拍马往东而去。
那个赵姓年青传令兵正是赵镇硕。他刚走下城墙,便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拿出那枚正德通宝,看也不看就扔到地上,回头看了一眼城头的那些白衣士兵,低声道:“他娘的,居然被这金允熙识穿了,幸好老子跑得快。”
金允熙如何逃离平壤城和赵镇硕回行宫报信不提,却说高致敏带着被捆成人棍的权文泰和只剩半条命的成载宁,跟随冒充传令兵的金朝宗刚走到大殿前,就被一百余名手持诸葛弩的镇北军团团围了起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殿门前的木阶上看着他笑道:“李政已经伏诛,高副将,还不过来拜见新任领议政大人?”
副将?看着寒光闪闪的弩箭箭头,满面惨淡之色的高致敏不由心中狂喜。他本来是个正六品正校,如今居然一跃成为从二品副将,造反果然是好处多多。不过这个少年却相当面生,说话明显带着外族口音,绝对不是朝鲜人,也不是倭人,观其行为,倒象是个汉人。
“领议政大人?”
怀疑归怀疑,他还是把手中的双刃手斧扔到了地上。被一百多把诸葛弩对着,扔下武器,抱头投降才是最好出路,更何况自己刚升为副将,投降也不算丢脸。
“正是本官。”
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青人从殿内走了出来,穿的却不是朱红大袍,腰间也不是犀带围绕,只是一身简单的兵马百户常装,上面还沾满了泥土和数不清的血迹斑点。他身后是镇北军节度使赵煁和兵马节制使权吉尚,还有一群浑身泥土的汉子,但都不是镇北军中的人。至于李政,却不见了踪影。
狗日的,什么世道,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兵马百户一下子就升了领议政!高致敏心里暗骂道,但脸上却摆出了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一下子跪在地上,高声哭道:“赵将军,权将军,我受了李政那厮的蒙骗,险些害了两位将军,罪该万死,小人这就去城中各处把手下亲信兄弟都召集起来,定要抓住李政那贼子,千刀万刮,方泄心头之恨。”
他早就看出李政已经倒台,而此处情势复杂到难以想象,那个最先说话的少年也许就是掌握着自己性命的幕后之人。因而在哭诉时,居然没用朝鲜话,而是用了汉语。
“行了,别在那儿装伤心了,又不是要杀你,”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用汉语笑道,“我是济州的州牧张镛,方才殿下已经升赵将军为兵曹判书,升权将军为汉城府府尹,任命你为平壤守城军副将,至于你身后那两个人嘛,没受伤那个是司宪府的大司宪,受伤那个是义禁府的判事,以后大家同殿为臣,有什么过节,都一笔勾销好了。”
“谢张使君!”高致敏爬起来,满脸堆笑,说道,“还望张使君派几个熟悉平壤道路的兄弟贴身跟随下官,一则保护下官不受乱民袭扰,二则去内城各处召回那些收不住心的小兔崽子们。”
“纳库布,你带四个长奠军兄弟好生保护高副将,再带上一百镇北军士兵,去把内城的动乱火速平息下来,镇北军的兄弟们抢得也差不多,好收手了,”张镛盯着高致敏,慢慢说道,“今后这平壤可由高副将掌管,若是有人不听号令,斩立决!”
“末将得令!”高致敏也不捡起自己的双刃手斧,满脸媚笑地看着手提狼牙棒的纳库布,轻声道,“纳将军,这一路还望多多关照。”
“老子姓叶赫那拉,”壮实的纳库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门,拍了拍高致敏的肩头笑道,“你小子,老子一见就投缘,什么关照不关照的,那些穷书生才拽文,我们都是武夫,不玩那些圈圈套套。”
“叶赫大哥教训得是!”高致敏低声应道,领先出了行宫。一行人走得远了,还能听见纳库布的大笑声传来。
“这两个小狐狸倒是一拍即合,”站在张镛身后的格海苦笑了一下,轻声责备道,“你有些书生意气了,总把人和事都想得太好,何必又扶持一个敌手出来呢,乱箭射杀不就行了,还嫌眼前这个局不够乱么?”
此时崔庆会等人走在前面,两人身边除了祖善庆之外,再无他人。
“这个局还没完,汉城才是我们长奠军的生死之地,若不把水搅混一点,我们这两千多乌合之众给那些朝鲜人塞牙缝都不够,”张镛揉了揉自己的手指,淡然笑道,“老祖,去内城西门外把兄弟们接进来,掌握好殿下、两位大君和李政,我们就赢了一半。”
“李政?”格海迟疑道,“你能不能慎重点?这可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时刻都会有几百颗人头落地的事儿。”
“对,李政!”张镛看着崔庆会的背影,轻声道,“他才是我们最后的王牌,这个局没到最后,谁也不能说稳赢,董鄂贝勒,就算输,也不会输掉我们的人头。”
格海叹了口气,眼神里流过一丝不可觉察的寒光,低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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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王陵距平壤城外城东门约四十里,是高丽始祖高周孟(东明王)之墓,东明王生活在中国的战国时期,这些高大而略显灰白色的古代建筑已经在风雨中屹立了将近两千年。
高句丽始祖东明盛王碑前,金允熙坐在荒草间的大石块上,让身后的亲兵们为他解开甲胄。他带领的镇抚营三千人一路狂奔,没有给养,好不容易在东明王陵附近的几个村里抢了一些钱粮,但却不够一日之用。他望着眼前茫茫的草地和小丘陵,以及杂错其间的小树林,叹了口气。不到五十里的距离,三千人就跑了近八百。若是再这样跑下去,恐怕不到黄州,自己就成了光杆将军了,别说扳回败局了,恐怕一进城门就得让守城兵们抓起来砍了头,送到赵煁等人手里。
他杀了郑尚之后便觉悟到,只有跟着殿下,自己才能逃过朝鲜各大家族的追杀,而这个殿下只能是李政。但很明显,李政的政变已经失败了,赵煁和权吉尚投靠了李昖。崔氏和权氏此次吃了大亏,自己只有及时赶到汉城,找到领议政崔庆源,把这些事告诉他,然后在汉城再发动一次政变。置之死地而后生,除了把这个反继续造下去,自己已经别无他路可走。
但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从东明王陵的北边荒废的草丛里燃起了火光,不一会,就烧到了王陵内的普光殿和龙和殿。
金允熙大怒道:“怎么回事?去查一下,是哪个小队做饭时引起了山火?把他们队长押到这儿来,砍了。”
他心里非常愤怒,这帮无能的镇抚营士兵!看来得杀两个人,用血气来刺激他们的勇气了。
亲兵们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只听一声巨响,震撼王陵,金允熙坐着的大石块也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两下。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声音?”
“将军,敌人冲上来了,都骑着马,眨眼的功夫,就烧了随军的*车4!”
“烧了*车!有多少人?”
“看不清楚,在草丛里到处都是,没有旗帜,应该是山贼,他们不仅烧了*车,还杀了很多解甲休息的士兵!”
“集兵!”金允熙大叫道,拔出腰刀,带着身边的百余亲兵,往火起处跑去。
火,越燃越大,东明王陵到处都传来了厮杀的呐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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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嚼子:防止牲口吃东西在嘴里套的铁东西。
2、
宝源局镟边正德通宝:正德年间发行的铜钱,用镟车削磨铜钱的外缘使其外侧光滑、轮廓周正,具有较高的工艺价值,不易伪造。朝鲜王国各大族有时也会收集一些作为爱好,私下流通,但一般平民很少有认识的。
3、
真书钱:朝鲜通宝的一种。真书,即楷书,为纪念我国宋真宗的书法而定。世宗李祹五至七年(1423—1425年)所铸真书平钱,时值明永乐年间。“朝鲜通宝”四字雄浑朴茂,笔画清晰,直读,光背无文。此钱径约2.4厘米,重3.2~4克,制作精好,版式亦多,钱分小平、折二、当五、当百四等,因规格相近而无大变异,传世多见此种真书钱。1633年横扫朝鲜各地的常平通宝出来后,此钱逐渐停止流通。
4、
*车:装着纸包装*的车辆,朝鲜和日本的军队当时都部份使用火枪,有时开山架桥也要用到*,所以一般军队都会带着*车,通常放置在军队的工匠营中,宿营时囤集在一起,有专人把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