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流水葬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

  胭脂在旧去的铜镜中失却了最后的颜色,珠帘在潮起的叹息声中掀开旷古的疼痛,她终是裹着破碎在西楼的那片明月光中,携着人世间最后的芳菲刹那远去了他眺望的目光。而他,只能抱病卧倒在早就失去温度的香衾里,用瘦了的手指缓缓拨开眼前的迷雾,希冀再看她最后一眼,未曾想,落入眼底的除了满目的模糊,便是再也来不及收拾的深痛。

  帘卷西风,落英缤纷,花香葬在了撕心裂肺的疼里,昔日的缠绵悱恻又在缥缈的琴声里纠结成他心底挥之不去的殇。他以为他会忘记,他以为酒可以让他再也想不起那些伤心难过的事,他以为他真的可以卧薪尝胆,让时间来证明他不是懦弱的,可即使在醉酒的途中他也未曾忘记些许的痛苦,更不要说那些始终盘旋在他眼角眉梢的伤。身边钟情的女子,一个个离他而去,却叫他如何履行要带她们回金陵去的承诺?金陵的山还在,金陵的水依然清冽轻柔,金陵的杏花微雨依旧美艳着整个芳菲季节的江南,金陵的歌声依旧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响彻在秦淮河畔,只是少了他和她们的流连,人间仙境的美景也不过是一抹写尽荒芜的苍白。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够牵着她们的手,欢声笑语地出现在江南的烟雨楼台中,一如当年的模样?

  还能够吗,真的还能够吗?流珠死了,秋水也死了,莺莺不知流落何方,现在他身边只剩下嘉敏,还有庆奴等几个宫人了,即便能实现当初的诺言又能如何?他还能在那香雾缭绕的瑶光殿中和娥皇一起听流珠弹一曲相思琵琶语吗?他还能在那花深似海的红罗亭里和嘉敏一起看秋水簪花引蜂蝶吗?不,他不能。所以那些诺言能不能实现都是没有意义的,失去了她们,即使回到江南,他也不可能还是当年的国主。无法抹平她们眉角蹙起的伤,更无法还她们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有的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寂寞与忏悔罢了。

  还记得,他一直对她们说,他把现在所受的苦都当作是卧薪尝胆,只要出现机会,他纵是赴汤蹈火也要带她们回江南去,回江南看姹紫嫣红开遍在草长莺飞的春天里,回江南看荷叶田田起舞在十里荷塘的夏天里,回江南看桂子飘香盘旋在霜叶枫红的秋天里,回江南看漫天飞雪徘徊在梅花三弄的冬天里。然而,他终于还是食言了,对于现状,他根本无力改变,卧薪尝胆的誓言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他连自己的女人尚且保护不了,又拿什么重整山河、光复大唐?国主的路是走不通了,江南的家也回不去了,雕阑玉砌的大唐宫阙早已在记忆里旧成澄心堂纸上模糊的墨迹,他又能拿什么再为她们撑开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

  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妄想。就凭他一个陇西郡公的身份就能改变既定的现实吗?赵光义给了他陇西郡公的封号,听上去似乎比赵匡胤封他的违命侯光彩了许多,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仍是大宋国没有被戴上枷锁的阶下囚,无法起舞于汴梁的天空下,只能听天由命地在叹息与失落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屈辱的日子。他想回去,做梦都想,可他插翅难飞,还说什么卧薪尝胆?勾践有效忠于他的范蠡、文种,他又有谁?他知道,随他归顺大宋的文臣武将无一可用,大家都在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夹着尾巴做人,谁还会顾及他的江山家国,而他又该拿什么去跟大宋的军队拼个你死我活?他什么也没有了,或许剩下的唯有他一直都不肯承认的懦弱与逆来顺受,就这还说什么卧薪尝胆?是的,他懦弱,他胆小怕事,他逆来顺受,他唯唯诺诺,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蜀主孟昶被毒死了,汉主刘鋹也被毒死了,他一个没有戴着镣铐的阶下囚还能拿什么去对抗兵强马壮的宋廷?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唯一能做的不就是俯首称臣吗?

  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可他心里很清楚,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再怎么努力,这辈子恐怕都难活着回到江南、回到他花红柳绿的大唐宫阙了。然而,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回到那个生他养他,带给他无限欢愉的地方,想再听流珠弹一曲《长相思》,想再听莺莺在佛堂里念一段《心经》,想再听月儿在澄心堂翻响价值连城的书册,想再看窅娘跳一支金莲舞,想再看秋水簪一枝花,想再看娥皇娇笑着望向他烂嚼红茸,哪怕在她们曾经流连过的地方驻足片刻也是好的啊!可如今,汴梁城里局促贫瘠的小院中,斜倚小楼西畔,凭栏望远,望到的却是雨夜里始终不灭的离殇,还有那永远都无法斩断青丝年华的轸念。

  彼岸花开的海,终成此地泪眼挥别的落红;荒草丛生的心野,终在相思成灾的叹息中碾尽孤梦痴迷的呼喊。一回眸,雨冷,风寒,又是一个无眠的静夜,却叫他如何轻掩心殇,忘却寂寞纷至沓来的冰寒?涅槃的情缘,轮回的沧桑,都在他万般的不舍中轻染了流年,岁月长长路长长,那些明暗交织的忧伤,到最后又会徒然破碎谁人嫣然的笑脸?红尘世间,花开花落,自是亘古不变的定数,却为何,人与人的分合也是这样的匆匆,每一次相聚后都让他会心的笑意迅速湮灭在桃花落成的雨中,只收获了一把别离后的笙歌寒?

  西风终是吹落了霜叶,一树枫红继续飘零在秋水长天的汴梁城,而他依旧抱着一身的孤怅,任思念与悔恨的泪水丛生在他的发间眉梢。这样的日子适合回忆,可回忆带来的却是无法逆转的悲伤。如果可以,他情愿忘记,哪怕做个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懂得的傀儡,也好过他总是夜以继日地枯坐风中,满怀悲痛地将一斗相思的酒毫不犹豫地灌进肚肠。都说一醉解千愁,可他每次醉后都是万分的清醒,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他从哪里来,记得何处是他回不去的故乡,更忘不了她们娇好的容颜,每一杯酒下肚,口中清晰念起的仍是她们温香软玉的名字,丝毫都没有念错。忘不了,忘不了,即便醉得不省人事,梦里仍是她们轻歌曼舞的身影,谁又能说这不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呢?

  逝去的青春,走失的情缘,都在酒中化作了他深不见底的愁绪,那一把模糊了的胭脂泪,究竟是她们遗失的心迹,还是他永远都望不穿的烟云?恍惚中,只想留下她们继续相伴在他左右,哪怕只留住她们当中的一个也是好的啊,可是张开五指,望到的只有千万里连成一片的漆黑,哪还有她们盛装归来的熠熠生辉、灯火通明?寂寞深院,窗外的梧桐痛了几许送别的人;纱窗日落,案上的冷烛疼了几多佳人的心。夜深沉,黑暗冰封了所有的伤痛,他望不见曾经温婉清朗的月光,望不见曾经锦绣成堆的花丛,倚在寂寞的窗帷下,把往事念了又念,亦温暖不了如水般寒凉的眼波,唯余心事如冰,在亘古的落寂中冷透他回望江南的脊背。

  往事如风,依然固执地穿行在他潸然的眼中,谁又来疼惜他这一怀深痛?无奈最是朝来寒雨晚来风,这凄风苦雨中,他又该拈一片怎样的落花才能将此情念成日日可以触及的清欢?怕只怕明明此情可待成追忆,偏偏每一念起都成他望眼欲穿的伤,知不知道,她孤单的转身,早已换了他的泪雨千行?一曲悲歌,唱一段痴情,念一生回忆。漫步在窗前那棵老槐树下,他又一次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任哀伤的曲调、忧伤的音符,仿若流水般从耳畔默默流淌而过,那跳动的旋律中演绎着生命里无法逆转亦无法抹去的悲欢与离合。过去的事,他依然还记得,只是那原本熟悉却早已成陌路的人又会出现在哪里的明月光下?过去的人,他依然还记得,只是那原来铭记却早已被尘封了的事又落入了谁家的梨花深院?

  漆黑的夜幕掩盖了太多太多的纷乱,却掩盖不了他的伤心难禁,摇曳的灯火亦已隔世般阑珊在他孤寂的目光中,璀璨不了任何的念想。起风了,地面一片狼藉,一股股的细流沿着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瞬间便洗去了白日里残留的喧嚣与浮艳,却洗不去他心头点点滴滴的伤。风雨交加中,他沉醉不知归路,只好任由滂沱的雨水整个地淋湿自己,却不意心中居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不知为何,人竟忽地变得平静了许多。或许,淋湿他的那一片雨才是真正的甘霖吧,它们就那样毫无眷恋地坠入他的心底,让他感受到一种震彻肺腑的凉意,于是,他便在这冰冷的雨中战栗着渐渐地屈身,以孤芳自赏的姿势怀抱自己的身体,任风雨冷酷而又无情地不断抽打在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却仍然执意不肯离去。

  他知道,他一直都是清醒着的,情到深处,再多的酒也无法醉去旧日的想念,更无法剔除已逝的那段青涩回忆,又哪管风吹雨打。或许,蜷缩着身体,心才会暖和一些,才会感受到心跳时那抹渐如游丝的气息,才会意识到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忘记那些辗转的红颜,又叫他如何舔舐干净那些日积月累沉淀在心间的忧伤?系他一身心,终是负她千行泪,花影斑驳的墙脚下,她素衣轻衫的身影依然寂寞地流连在肆虐的风雨中,却为何,只是隔了一帘烟雨的咫尺距离,他却要在她难舍难分的目光中退却千里,只能匍匐在浩渺的烟波中隔岸凝望她的流年?此岸的泪水,点点滴滴,缓缓浇艳了彼岸的名花,那相思的泪珠早已在莫名的心痛中不经意地摔落在憔悴的面庞,一行行,夹杂着雨水,慢慢滑落在掌心,化成他字里行间永远不灭的伤。那一瞬,他很努力地想要去捕捉泪水滑过面庞时的温度,抬起手,却发现早已分不清滑过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温度,唯一知道的就是,瘦了的指缝间,留下的尽是那一丝丝的微凉。

  冷,撕心裂肺的冷,摧枯拉朽的冷。无限漫延的冷意从掌心传输到心,又从心底慢慢散开,扩散着、充斥着全身,不一会就把他从上到下、由外而内地包裹了个严严实实,由不得他不为之一颤。风雨飘摇中,又止不住地想起那些逝去的红颜中,只是有些人走失了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任凭他哽咽着挽留,也只是徒劳的慰藉罢了。娥皇走了,月儿走了,流珠走了,秋水走了,很多很多的宫人都失去了音讯,不知所终,想起昔日的倚红偎翠,又怎能不让他愁绪丛生?走了,都走了,谁都不曾留下,如果非要问他还留下些什么,那只能是这满怀的惆怅与枉然的思念了。

  一切,都是注定。当所有的过往都风干成催人泪下的往事,谁还会执着地沉浸在当年那缕破碎的明月光中,刻骨铭心地追忆那次华丽的邂逅?谁还会困守在那些信誓旦旦的诺言里,只想要一份曾经的卿卿我我?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假象,情再深,意再重,也逃不开时间的侵凌、轮回的魔力,分开在所难免,所以他必须接受眼前的事实,哪怕再难以面对,哪怕痛苦再深。

  抬头,看风中那朵雨做的云,它是不是正思念着风,却早已忽略了雨的存在,而他又在思念着谁,忽略了谁?低头,默无一言地看着滴落在发隙间的雨水随风丝丝飘落,却不知是哪一缕的伤痛被葬在了他的思念之外,所以只能拥着一怀寂寞枯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再地叹息自己与雨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命运。罢了罢了,即便暂时留住了她这个人,但终究还是会因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而失去那暂时属于他的身体,不是吗?既然注定不再属于自己,又何必去苦苦相求?只是,她知不知道,不管她见与不见,为着这份爱,他早已心力交瘁、珠泪千行?

  窅娘。他悲不自胜地念着她的名字。她是娥皇亲自为他挑选的嫔御,虽然未曾给她相应的名分,但他心底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眷、他的疼、他的怜、他的惜,可她居然背叛了他,投向了那个叫作赵光义的男人怀里!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选择像月儿、流珠、秋水那样壮烈地去死,却偏偏要让他蒙羞,是对他无力保护她的报复吗?如果真是对他的报复,他无话可说,怕就怕她只是贪慕虚荣,贪图那大宋皇宫里的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传将出去,叫他颜面何存?然而他真的还有什么颜面吗?他的颜面难道不是在金陵城外带着大唐的文臣武将一起肉袒投降时就丢了个精光吗?他是亡国的君主,大敌当前,不能选择以死报国,连月儿一个女子都还不如,又有什么资格去斥责怪罪窅娘?他从来都没给她应有的名分,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在他面前,她连妾都算不上,他又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挡她去追求唾手可得的幸福?赵光义早就对她垂涎三尺,只要她愿意,赵光义便可以给她想要的封号,让她在大宋皇宫里享尽一切的荣华富贵,又凭什么要求她一直守在他牢笼似的小院里被嘉敏当成奴仆一样地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可他舍不得,虽然他轻易不肯说出那个爱字,但他知道自己是深爱着她的,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赵光义的嫔妃?她是他李煜的女人,是大唐后宫的女人,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任由着她胡来,任由着她把大写的耻辱丢进他疼痛的目光里。回来吧窅娘,不管你做错过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的,只要你回来,我便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并保证不再让嘉敏随意地使唤你差遣你,好吗?我还要看你跳金莲舞呢,即便这里没有金莲台,你也能跳得出神入化的,不是吗?然而,他的呼唤终究还是没能唤得回她,一场无情的雨,终打得鸳鸯各一方,从此咫尺成殇,曾经相爱的人儿,却隔了比天涯海角还远的路。

  她走后,苍天已无泪,唯余他思念寄无涯,只怨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再见。梦里梦外,一缕相思总不绝,还记得那一年,她和他在冬天纷飞的雪花里相识,因为怕冰冻到她那颗锦瑟的素心,所以迟迟不敢与她相拥,直到春天归来,百花绽放在绿意轻扬的枝头,才欢喜着把她的手轻轻置入他的掌心,从此,相知在那一份感动后的相悦里。他没有给她相应的名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她的爱,从花深似海的春天一路走来,到荷风轻曳、流萤飞梦的夏天,再到冷月寂然、桂花飘香的秋天,他们始终执手前行,即便骄阳烙伤了他痴爱的眉,即便冬雪冻伤了他眷恋的眼,他亦未曾将她轻易丢开。却为何,一起经历了繁花似锦的好日子,又一起在国破山河碎后彼此扶持着穿过无数的风雨,她偏偏要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选择琵琶别抱?

  窅娘,我们的爱就这么经不起推敲吗,我们的情就这么凋谢在了他望不穿的秋水里了吗?你忘了我们曾经的厮守了吗?你忘了我们彼此许下的诺言了吗?你说纵使天崩地裂,也要与我白首同心,为什么言犹在耳,你却已经决绝地转身?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还是我再也给不了你想要的荣华富贵?难道,这些年你始终与我并肩同行,只是为了我大唐国国主的身份吗?是的,我现在早已不是什么大唐国国主,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华屋美厦的生活,可我还是你的男人、你的丈夫,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私把过去的一切都绝情地舍弃?不,窅娘,我不相信你是那无情的人,更不相信你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如果你真是那样肤浅的女人,又怎会在娥皇去世后一直不计名分地守在我身边,而且心甘情愿地受嘉敏的奴役驱使?不,你一定有你的苦衷,一定有你的不得已,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忘了我不仅是你的国主,还是你的男人吗?

  他不敢也不愿相信窅娘是真的弃他而去了,可也找不到她转身离去的理由。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她对自己彻底死心绝望了吗?她想回江南去,她想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这些他都知道,难道就因为他无法帮她完成归乡的心愿,她就要出卖自己,以色相赢取赵光义的欢心吗?赵光义是大宋天子,让她去哪儿还不只是一句话的事,可赵光义会履行诺言放她南归吗?不,不可能的!窅娘,你怎么能相信赵光义的话,难道你没听说他是怎么用箭对准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的吗?赵氏兄弟都是禽兽不如的奸雄,能够射死已成为赵匡胤宠妃的花蕊夫人的赵光义又怎会对你网开一面?说到底,你只不过是我李煜宫中一个无名无分的舞伎罢了,他赵光义又能把你看得比曾经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花蕊夫人更重吗?

  回来吧窅娘,别再做梦了,能够拯救我们的唯有我们自己,你去祈求那个杀死自己兄长、从侄子手中抢夺来皇位的奸雄又有何意义?回来吧,即便回不了江南,即便不能在金莲台上跳舞,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不是强过生离死别的等待与阵痛吗?我们已经携手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也并肩经历了无数次悲欢离合,为什么就不能收起泪眼,守着寂寞安然度日呢?我不想再要那种泪眼相向话凄凉的日子,我只想与你无恙地相守于那株熟悉的梅树下,静静地等待下一次的璀璨,直至火烛再次明媚我们欢喜的眉眼,把忧伤从心底彻底剔去,而你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打破这份虚幻的宁静,只叫我悔恨交加?

  本以为,他和她的故事终会被人谱成一曲悠远绵长的《长相思》,不断吟唱在岁月的江湖里,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却不料最终竟凝固成一支无人喝彩的离殇,随同枝头摇曳的春花,零落在流水无情的清波里,彻底无法逃脱命运既定的苛刻。或许,爱情来过之后,相爱的人才会懂得如何面对冷酷残忍的现实,也才能明白再盛大的等待亦注定会在离乱中死去。只是他仍然心有不甘,更不肯相信这就是他等待的结局,如果上天怜悯,他一定可以改写这样的命运,可上天真的怜悯于他吗?持笔的手,在风中不住地颤抖,心里装下的重于泰山的寒冰,都在思念翻江倒海的那一刹那,一一化作了他潸然的泪水。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发现青筋暴起的脉络里游走的全都是他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流淌的都是不舍与不甘,而身体的温度却早已变得冰冷,偎着墙角,脊背传来的是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泪水,在伤心欲绝时滑落,轻轻地流过脸颊,最终滞留在唇角,嚼碎后,才品出了泪的咸涩与相思的苦涩。此时此刻他还能做些什么?还不是守着一怀孤怅,在风雨剪破云烟的清绝时,模糊着一双泪眼在那些泛黄的故纸堆中寻觅他曾写下的关于他们的缠绵与悱恻?是的,除此而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坚信,即便窅娘对他无情,他却是真的为她付出了一颗真心,否则他又怎么会在她转身离去后如此这般的怅痛?窅娘,我们的情缘早已写在了前世的三生石上,你若不信,可以去佛堂聆听那一缕来自佛国的钟声,它一定会让你顿悟。如果无缘,你我根本不会在世间的紫陌红尘上相识相知,我也不会因为你的离去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难道你以为我对你未曾说出口的那个爱字只是在装模作样吗?

  叹只叹,她决绝的转身,曾经近在咫尺的距离瞬间便变成了他眼底蹚不过去的山重水远,那些挥洒的水墨再精美再深情,也不能让他透过岁月的尘埃把她轻轻地触摸。倘若那轮初见时的圆月依旧会沿着旧时的花径涉水而来,落在窗前那朵嫣红的桃花上翘首张望江南,她可曾会把它认出,然后欢喜着把这个喜讯告诉他?倘若那弯见证他们相爱的新月依旧划过西楼的檐角携风而来,在院中那棵迎风招展的杏树下试剪轻愁,她又可曾识得它的曼妙,然后轻笑着将它画成她眉间的红妆,只为点亮他黯淡的眸?倘若今夜依旧无眠,她会不会忆起金陵城中余音绕梁的教坊旧曲和今日怅坐檐下独自惆怅的他苍白的脸?

  他不知道,她已经走了。她之所以答应赵光义,去宫中为他表演金莲舞,只是为求那高高在上的男人给他增发月俸。从金陵出来时,他把大部的财产都分给了身边的宫人和大臣,自己却所剩无几,没想到那厚颜无耻、误国误民的江南旧臣张洎在投降宋朝后还经常跑来跟他要东要西。他不得已,把自己仅有的一只白金面盆也给了张洎,没曾想,却还遭来对方一阵没心没肺的嘲讽。她知道,他是真的没钱了,可他身边还有一群家眷要靠他养活,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用不了多长时日,包括嘉敏国后在内的所有眷属便要过上沦落街头的日子,所以当那个早就对其美色垂涎三尺的赵光义下诏命她进宫献舞之际,她只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给她心爱的国主增加月俸,以助他渡过眼下的困厄。

  他并不知道她抱了必死之心。当赵光义下诏给他增加月俸,又赐给他三百万钱之际,她终于在他不舍的目光中走向了金碧辉煌的大宋皇宫。那天,皇宫内外灯火辉煌,她一袭轻纱素裙,袅袅婷婷地立于赵光义从江南特意搬来的高高的金莲台上,顾盼生辉、眉目传情、笑意款款,看不出丝毫的伤心与难过。良久,她动了,她的舞姿如踏浪,如凌波,如梦似幻,如诗如画,一舞倾城,再舞倾国。喝彩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舞蹈的过程中,她始终背朝御座,面向东南,裣衽再拜。那端坐御榻上的赵光义被她惹得心猿意马,完全顾不得君主的体面,竟当着观舞的群臣大声下令:“窅娘你转过身来!”然而她却置若罔闻,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

  东面是他居住的地方,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国主啊国主,窅娘无用,活着也只会给你制造麻烦,既如此,就让窅娘再替你跳最后一次金莲舞吧!”念完,她张开双臂,轻舞飞扬,急速旋转,那一刻,她宛若一朵绝美的昙花,在刹那之间便将绝代的芳华绽放到了极致,成就了自己一生的绚烂。她轻轻地笑,得意地笑,一个女人,一生只为自己心爱的男人而舞,哪怕献出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而后,便纵身一跃,如展翅的小鸟,飞离高高的金莲台,一直往下滑落,滑落,再滑落……

  他终于听说了她的死讯。捧着赵光义赐他的三百万钱,他数度哽咽,不能自已。或许,世间若是没有了悲剧,也就没有了悲壮,没有了悲壮,也就没有了崇高。他不知道窅娘纵身一跃的悲壮算不算是一种崇高,但他知道,她的悲剧注定是他余生的伤,即便事过境迁,他也不可能不去追忆,更无法卸下遗憾的包袱,只能用他永远永远的痛,还有那无穷无尽的相思,染绿她沉睡中的芳草天涯。

  想她,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又是一个漆黑的雨夜。恨只恨,她消失后的寂寞深院里,他只能顾影自怜,在她留下的青铜镜里痛苦着看自己一张扭曲的脸,还有泪雨千行的殇。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走后他总是不能安然入眠,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悲悯她的壮烈?其实他是恨她的,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寻死?她可以跳完舞再回来啊,难不成赵光义还能无耻到当着群臣的面把她强行留在宫中不成?窅娘,为什么这么傻,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为什么偏偏要学月儿、流珠、秋水的样子,自寻死路?知不知道,你身上的余香还滞留在这逼仄的小院里,而我每天却都只能嗅着你的体香在无法抑制的痛苦中将你思了又念,念了又思?斜倚卧榻,在想念中醉叹含泪挥别的殇,有落寞的旋律,在魂梦间低回,那舞墨的悲鸣,瞬间流彻他的前世今生,而心底暗涌的惆怅,和她空灵的双眸,都在这凄风冷雨的夜中化作了一首痛断肝肠的小令,于孤寂中诉尽她红叶的情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珠帘低垂,夜已深沉,潺潺的雨声透过洞开的窗扉,不断地传入耳中,眼见得那美好的春光,又在这令人神伤的雨中,即将飘零成心酸的过去。国破家亡,潇潇春雨,漫漫长路,都是愁断肝肠的理由,那份男女相悦、执手相望的欢喜,亦终于在泪别后化作了他隔纸隔纱的伤,一点就破。怅只怅,人生苦短,前生和她未曾盼到相守的一瞬,今世却又注定在相识后擦肩,怎不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五更的寒凉,冷彻骨髓,即使身盖厚厚的罗衾,也抵挡不住那抹极致的冰冷,心头的悲凉更是缠绵缱绻,怎么也无法排遣。窅娘啊窅娘,你可知,只有在梦里,我才能暂时忘记自己身是他乡之客,才能忘记自己已是那亡国的君主、大宋的阶下囚;也只有在梦里,才能伴着你的金莲舞,还有流珠的琵琶,秋水的拈花,享受到那片刻的欢娱,可梦醒之后我又要到哪里去找寻你们的踪影?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每每想起故国家园,都无一例外地心伤难禁。总想凭栏远眺,看那昔日的大唐宫阙,看那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看窅娘在金莲台上和着他指间轻抚的琴声翩跹起舞,那含笑的眉梢眼角,有情意在暗中流转,于四目相对的刹那,转瞬便漫延成彼此相思的河流。

  好想好想,再为她在江南的烟雨飞花中填一阕香词,写她在青溪畔曼妙的舞姿,写她在画堂中醉酒的娇态,写她在金莲台上眼波的流转,写她在深宫中望向他的那一双如水的明眸……然而金陵距离汴京却是太过遥远,中间有“无限江山”的阻隔,欲见不得,徒唤奈何,更何况这“无限江山”也不再是他大唐的国土,而是宋朝的属地。看到这已经沦丧的国土和易主的江山,只不过徒然增加心中的悲苦愁恨罢了!所以,孤身一人的时候,还是“莫凭阑”的好,这样就不会因睹物思人,更惹得满腹无法排遣的悲怆了。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别了,窅娘;别了,金陵;别了,江南;别了,大唐……当初的离去是那样的容易,而今想要再见却是那样的难上加难。叹只叹,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切的一切,都宛如那水自长流、花自飘零,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却又带着永远都无法抹去的惆怅。落花,流水,春天行将归去,而他注定会追随她的脚步,默默走到人生的尽头,或许到那个时候,他就不必再为什么留恋惋惜,也不必再为什么哀痛欷歔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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