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公主,很是欢喜罢。”坐定后,太后突然阴阳怪调地来了一句。我转首,她今夜很是不同哩,那日尚戴着温和慈祥的面具,现下却是句句讥讽,若我没觉错,她的语调就像胜者对着输家,倨傲无比。
“回太后,阿悠铭感君恩,自是欢喜。”心下惴惴,不由想起皇帝舅舅说的好戏,今晚会发生什么呢?
“悠悠,这舞你可欢喜?”皇帝舅舅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他离我很近,闻到他身上龙诞香混杂着清苦药味的气息,莫名让我安心。
堂上载歌载舞的正是刚传进来的乐舞坊伎子,他们脸上抹着五颜六色的图腾,身着不以遮体的兽皮,手执石矛充以利器,和着鼓点,时而高呼时而乱舞。这,原始舞?疑惑地看向皇帝舅舅。他轻轻摇头,嘴角上扬,故作神秘:“好戏在后头。”
这时,场上突转,一帮身着布衣的汉子加入了舞蹈,他们似乎在和着鼓点互搏,布衣对兽皮,赤手对石矛,一一相对。
“太后,可知谁是赢家?”皇帝舅舅忽然调头视线越过我,目光竟是未曾有过的犀利。“自是输者输,赢者赢,胜负已分。”太后嘴角轻撇。
舞蹈已停,布衣制住兽皮,所有伎子统统跪在堂下候赏。
“呵呵,悠悠可看懂?妖魔作祟终是会被驱逐的。太后,可是?”“自然,邪不压正。不过谁邪谁正,孰能定断。不过本宫以为罔顾人伦纲常者,无人以为正。”太后似笑非笑,广袖一拂,手上琉璃盏“哐啷”落地。
随着清脆声响,堂上所有的伎子整齐起身,迅速自石矛中拔出利剑。我未及反应,颈间已被一冰凉事物抵住,原来是身后的宫人。殿上阵阵惊呼。我不敢妄动,目不斜视,心里噗通直跳,脑袋再次犯晕,怎么就我一人受制。同时,门外一列戍卫也持剑冲将进来。
“太后,是要逼宫吗?”
“本宫只是清君侧。”
“不说悠悠只一稚龄女童,且才进宫几日,何以为罪?”
“她的存在即是罪。”
“姑姑!”一惊慌焦急的童声插进他们的对话,呃,我从未觉得小屁孩儿,是独孤泓的声音如此动听。
“放开长安公主,谋害皇家贵胄,视同谋逆。”居然是暮贤妃。还好还好,胁制我的人心理素质强,手很稳,并未因她的话一激动推进半分。
“好个皇家贵胄,她可真是贵不可言。哈哈……”老妖妇!“皇帝怎不说话,不若传个医官来鉴定一下,看看这长安公主究竟是义女抑或是……亲女。”殿上顷刻被这句话炸开了锅。天神,打雷劈死这胡诌的老妖妇罢。皇帝舅舅在这关节您怎么沉默了,命人制住这疯妇啊。
身侧却是倏然猛咳,秦总管及一帮女人仓促的声音:“陛下,陛下……”“怎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大汉英明神武的陛下,当年若不是为掩盖你与那顺华公主的龌龊,先帝何以匆匆将她嫁于汝阳侯。只是先帝地下有知,今日会是怎样难堪。你们居然珠胎暗结,生下这个孽种,现下还堂而皇之封为公主。陛下,你就这样为天下典范吗?”
如若之前我从不知“恨”为何物,那么这妖妇终于教会了我。
“你这老妖妇,忝为太后,你今日所为何物,天下尽人皆知。居然编出这等荒谬之言,构陷圣上,你才是龌龊至极。”我冲口而出,全然忘记了颈侧利器。
“给本宫杀掉这孽种。”
“慢。”
我并未等到那一刀,随即把本已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感觉刀刃离我稍稍远了些,让我脖子能轻微活动。
一人玄甲皂衣步入殿内,皮肤黝黑,正气凛然,不是燕允是谁。
“太后可识得此物?”一个白玉冲牙晃荡在他手中。太后似是惶恐:“绝无可能。”
“冲弟似是十分思念太后,据闻昨日闹腾了一夜,毕竟母子情深,太后真是舍得,把他放在那等荒僻之地足足月余。”皇帝舅舅的声音虽是疲倦幸而有力。
“你把我儿如何?”“冲儿既是朕亲弟自然无事。”“你……”“太后,先让你的人退下罢。”
老妖妇稍思片刻,方发令:“尔等退下。”于是殿上的伎子伙同戍卫皆是退出殿门,只是除却正制住我的人。我可不认为她是如此轻易就范之人,不过皇帝舅舅像是也不甚在意,开口道:“你不是要延请医官?燕允,且传上来罢。”
“诺。”
随即,一个白须老者携个背着医箱的总角少年进内行拜礼。
“黄医正,虽你已不在太医院供职,但太医院众医官皆推你为大景医术最高医德最佳之人。”
“臣不敢当,只是区区医者之心而已。”
“今日太后欲让你为朕与长安公主作个亲子鉴证,你可有稳靠之法。”
“回陛下,自古父子血缘相系,皆用滴血之法辨认,其结果十之**。”
“恩,那开始罢。”
只见他命那总角少年取出一钵盂,盛上药水,随后自医箱中取出一根银针,对皇帝一礼:“臣斗胆,需滴龙血。”皇帝舅舅伸出手,银针一刺,一滴鲜血滴入钵盂中。
黄医正转而向我:“公主,也请。”
于是我也滴入一滴血。
倏时,大殿之上俱是屏气凝神,黄医正将钵盂置于案几上供众人观看:“结果显而易见,并未相溶。”皇帝舅舅笑笑,侧头问询:“太后,如何?”
“哼,谁知有何猫腻。”
“太后,臣愿以命担保。”黄医正义正言辞。
“朕尚有一事相询,黄医正”皇帝舅舅负手而立:“你可知风棘草为何物?”我都能感觉一直端坐的太后忽然浑身一震。“禀陛下,此物乃北羢山地所出,其形与甘草极为相似,本身也有清凉解毒功效,只是如与龙诞香相混,即是慢性剧毒。中此毒者身似风寒之状,难以诊出,几是无药可治,中毒者一般活不过月余。幸而龙诞香精贵罕有,常人也难以中毒。
所以此草在民间尚有俗称”他略微一顿:“俗称‘戮龙草’。”“可是此物?”秦总管自袖中摸出一个纸包置于黄医正手上。黄医正打开仔细观察后,笃定道:“正是此物。臣惶恐,不知陛下从何而来?”
“呵呵,朕也想知,太后?”他面向那老妖妇。“本宫如何得知?”她到镇定起来。“那就请知情人上来罢。”
从殿外缓缓进来一人,他露出半边肩膀,身穿麻衣后负荆条,五官硬朗,已是年近耳顺。
“父亲。”独孤泓失声唤道。那人并不理会,径直走到堂前,俯身跪地:“罪臣独孤瑾叩见陛下,请陛下治罪。”我偷眼看去,自他进来,太后脸色倏时惨白。
“安国公是国之栋梁,先皇特赦君前免跪,且起罢。”皇帝舅舅让秦总管去扶他起来。
“臣罪该万死,有负君恩。”他纹丝不动。“汝何罪之有?”“罪臣错在未能及时阻止太后忤逆之行。大约年前,太后召臣觐见,告之已准备经年,将行大事,欲推齐楚王上位,臣相劝不住,她便借故扣留臣独子胁臣应合。臣已是老矣,不想身后无人送终,遂未即刻报知陛下。私想假意配合,最后里应外合揭露其狼子野心。未料这狠心的妇人竟会找来风棘草令人混入陛下药中。”此话一处,众人皆惊。皇帝舅舅竟然中了这等凶险之毒吗?想着他的病态,难道已经病入膏肓?我不敢再想。
一只冰凉的手这时覆上我紧握的双手,安抚地拍了拍。我蓦然惊觉,抵在我颈边的刀刃不知何时已不再,皇帝舅舅挨近了我,满目歉意。我不知该作何反应,转头,先前挟制我的人此刻戏剧性的匕着太后,宫冠已除竟是未央宫见过的棠卓。
“陛下,殿外死士全数被俘,名册上参与谋事的官员也皆是落网,除少数拒俘自戮,通通已写下认罪书。”堂下,燕允回道。
“恩。多亏安国公提供的名册。”“臣惶恐。”
“太后可有话说?”“呵呵,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无话可说。只求你看在同胞一场,放过冲儿,你也知他年纪尚轻又天性痴愚,并不能参与谋事……”
太后已然灰败的脸上眼泪纵横,敛去精光的她,仿佛一瞬老了十几岁,“嗬,朕说过冲儿是朕亲兄弟,自然无事。”
“天下为证?”
“君无戏言。”
太后突然撞上制住她的匕首,棠卓猝不及防,让她得逞。她颈间鲜血喷涌而出,皇帝舅舅连忙伸手扳我入怀,我奋力挣脱,扑向太后:“解药!风棘草的解药?”她尚有余力,竟咧唇而笑,无声吐出两字,终而咽气。
我被皇帝舅舅抱进怀里,满身满手都沾染了太后的血,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好像许多人都在惊呼,也有人在唤我,“悠悠。”“阿悠。”“公主。”而我满心满脑只剩那两字:“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