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得好:“人是衣裳,马是鞍”,站在妆镜前,我不停咋舌感叹。宫侍解散了我乱糟糟的发髻,取出玉篦仔细为我梳理。我的发质一向粗硬易结,宫侍虽是小心,仍是扯得我头皮生痛,“啧啧”直叫。
“怎么?”折磨我的动作倏然停下,透过铜镜,一个削瘦的身影在我后面悄然而立,众人裣衽。我欢喜地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舅父,如何?”皇帝舅舅蓦然捧起我的脸蛋,凝视良久,双目潋滟,神情似悲或喜,十分激动。我嘟起小嘴唤道:“舅父?”他一阵轻咳,抚摸着我的长发,喃喃道:“怎不好看?所谓‘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也不过如此罢。”又转首对秦总管,语气兴奋:“可是太为神似?”“确然,老奴刚才也是大为嗟叹,恍惚时光回返。”
听他们一来二去,傻子也该知道,自己原来极肖皇帝舅舅思念之人,怪不得他如此亲近于我,心中不免沮丧。“傻孩子,又愣神了。”他笑得温柔:“今日你如此好看,舅父亲自为你梳髻,可好?”一众皆讶,也是,堂堂天子竟有这等喜好。
他却兴致极高,拉我坐在镜前,接过玉篦认真为我梳理起来。铜镜里的他动作轻柔,仿佛演练了数遍,一只手先稍稍执起一缕,玉篦才缓缓梳开。不知是因为他技术真正太好,亦或是被他唇畔笑意所惑,反正直到他为我盘上发髻我都无丝毫痛觉。
“陛下,殿外突发急雨,清露台恐不能承宴。”一个宫人进来禀告。想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此时,一阵闷雷滚过,“轰隆隆”贯进耳里。“可怕?”正在为我缀饰珠花的皇帝舅舅问道。“不怕,只是声响大而已。”我朗声回道。“呵呵,好孩子。记住,声势越大止得愈快,这雨……成不得气候。”
“陛下,即使住雨,地上积水也一时难净,您看?”跪在地上的宫人再度开口。皇帝舅舅看了看他:“知道了。那便改在宵游宫。去罢。”顺手把一支镶着珍珠的玉钗插在我发间。
“大功告成。悠悠,快看,舅父手艺可巧?”我凑到镜边细细观量,双垂环髻玲珑小巧,脑勺后散落些许头发,用银色丝带松松系好,显得我小脸愈加粉嫩。咦,确比兰影的手艺还好呢。“如何?”我连连点头:“原来阿悠还能这般好看。”
皇帝舅舅似乎被我情绪感染,呵呵直笑。“翁主这般天生丽质,依老奴看就像陛下的嫡亲公主。”秦总管搭腔。唷,这马屁拍得,这可不是民间,公主、翁主虽是一字之差可是差之甚远哩。“嗯,如此确有公主范仪。”不想皇帝舅舅也颌首赞同。
“陛下,燕允,棠卓两位大人觐见。”“快宣。”少顷,两个身着玄甲的男子步入内室,稽首行礼。一个正是早上才见过的燕允。另外一个年纪稍大些,肤色白皙,五官俊秀,应是棠卓了。呃,这两人到似奶姆故事里专勾魂魄的黑白双煞。
“事可办妥?”
“已按您吩咐。”
“善。事毕自有重赏。”
“臣等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且退罢。”
待人退下,皇帝舅舅回首拍了拍我的肩:“悠悠,晚上,舅父请你看戏。”“乐府伎子?”我眨巴着眼睛。“不是,比那精彩不止几倍。”
这场雨果然不久,下昼即歇。我随皇帝舅舅自阊阖门出,乘撵前往宵游宫。这回在我的强烈请求下,皇帝舅舅命人为我单独备了一撵。急雨方停,雾气还未散尽,道旁尽是摧折的草木。想是早晨禁令未解的缘故,一路上几无人烟。
宵游宫建在太液池畔,据说是专门用于娱乐宴宾的,虽是接邻未央,却不若那般肃穆。
远远望去,亭台楼阁,巍峨迤逦。下撵后,皇帝舅舅仍是拖着我的手,他的手尚是冰凉,脸色却是舒缓了许多。
随着宫人高声唱诺,我们步入殿内,语声几静,殿上众人我多半不识,不过皆是华衣锦服。我的目光一下就找到了独孤泓,他正跪坐在首席下方,今日到未通身红装,一袭雪青直衣让他看起来脱了些许童稚,平添了几分贵气。因我站在皇帝舅舅身旁,他只能悄悄觑我,眼里却是一片晶华。
上首并排摆设了两座案席,正中的自是皇帝舅舅的位置,左侧的案席上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已然在座,双颊红润,笑意盎然,今日似是格外得意。正是进宫第一日让我称她外祖母的太后。皇帝舅舅对她颌首以礼:“太后到早。”
在他身后的我自是连忙下拜。太后受礼,对着我上下打量:“此时看来与那日竟格外不同啊。”
良久,方教我起来,唤我入座。我稍一掂量,自觉前往末席,手忽被拖住。只见皇帝舅舅左手虚掩于唇一阵猛咳,我赶忙替他扪背,少歇,他轻喘着:“朕尚有些许不适,让悠悠陪朕落座罢。”太后点头,语带关切:“皇帝龙体保重啊。”“自然。谢太后。”好一段母慈子孝的互动,离他们最近的我,不知为何浑身打了个激灵。
于是我十分张扬地随皇帝舅舅走向御座,宫人迅速为我在两座之间摆置了一个小几。坐定后,皇帝舅舅吩咐各人起身入座,其时,钟罄和鸣,宫乐声声,宫侍托盘而入,奉上各式佳肴。
我坐在上首,打量四周:阿芙与独孤泓并席而坐,她今日着一湖蓝曲裾,略施薄粉,更是楚楚可人。她上首之位却是空置,离首席最近的中阶上也是虚置一席。看来,太子跟安岳公主俱未到场。阿芙他们下首的是几列少年少女,应是进宫伴读的重臣子弟,那日在水榭见着的几位皆是列席在座,那檀色衣装的赵家千金正与旁人低声交耳。
在他们对面的,呃,自是皇帝舅舅的后宫娘娘们了。因皇后不在,最上首的应就是闻名遐迩的暮贤妃了。
她身穿绛红色百蝶纹的绸缎深衣,如云乌发挽成凌云髻,上簪着三支镶了各色宝石的凤尾金钗,额间贴着海棠花钿,如此华丽的装扮自是将她的瑰姿艳逸衬得恰到好处。皇帝舅舅后宫虽是稀少,也有十来人,放眼过去姿容胜她者也有一二,可惜如她这般深谙装扮之道者未得一个。此时,不小心与她目光相接,一触即过,只是她审视我的目光竟让我有雾里看花之感,十分怪异。
“阿荻为何未至?”皇帝舅舅开口,显是对着暮贤妃。“回陛下,听闻长公主昨日彻夜抚琴,以致身子不爽今日已遣人告假。”“胡闹。她身边服侍之人皆是饭桶吗?”怎么觉得皇帝舅舅的脾气似乎都是被他的儿女们勾起呢。
暮贤妃猝然离席而跪:“臣妾无能,身为庶母未能尽责,请陛下治罪。”说完微抬头,一双剪水双瞳脉脉望着上首。耶,以退为进呐。果然,“起来罢,阿暮,不必如此苛责自己,你平日辅佐后宫事务,已是不易。朕也知阿荻那性子,哎,以后你也稍规劝些。”
皇帝舅舅亲自起身虚扶,暮贤妃仿似腿软乘势挽住他的手臂,欲贴近他怀里,不料皇帝舅舅猛然咳嗽,回手掩唇,暮贤妃一个站立不稳差点跌坐于地。
四下正暗自观赏好戏的众人见此皆是忍俊不已。她却似毫无所觉,迅速掏出块丝帕递于皇帝舅舅,焦急关切:“陛下,怎生这般严重?”
“无妨,入座罢。”
皇帝舅舅回到席上,太后转首问道:“皇帝之病看来极是难愈啊。”这话听着怎么都有幸灾乐祸之意。“不劳太后挂心,朕正当盛年,些许小病岂会为难。”“喔?小病吗?皇帝可别讳疾忌医啊。”“朕自是省得。”
“陛下,乐舞坊已准备停当,可传?”自进殿后就不见踪迹的秦总管跪在堂下请示。“且慢,朕尚有一事宣布。”“诺。”闻此言,堂上鸦静。该是何事,看到那赵家千金似乎格外专注,难不成是长公主与燕大将军好事将近?
“朕欲收汝阳侯之女韩悠为义女,封为长安公主。”
“轰……”一句话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堂上也一下炸开。
我怔愣在座,秦总管慌忙上前扶我:“公主,快谢恩呐。”我在他的牵引下,步向堂前,屈膝跪下,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高声道:“谢主隆恩。”
“免礼。”我立起身还是有几分懵懂。“日后与你兄长姊妹互恭有爱,和睦相处。阿芙”皇帝舅舅转首唤道。
阿芙跪在了我身侧:“父皇,阿芙晓得,往后必然视阿悠姐为亲姊。”“善。都起来罢。”皇帝舅舅好像很满意。
我欲回座,阿芙碰了碰我的袖肘,侧身看她,她甜甜唤道:“皇姐。”
“阿芙?”
“无事,只是熟练一下。”随后也不看我径自落座。我顺着她的身影看到了独孤泓,小屁孩儿也正在看我,他先是一愣,片刻,对我扯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小孩儿,我不禁失笑,那日那顿争吵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