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蛇扭动着身躯劈开天际的黑幕,随之而来的是“噼叭”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尤如千军万马在云端中翻滚的隆隆之声;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将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雨水吹得跳起了摇摆舞。
豪雨从昨天郁桑国使者塔加西将军来之后便似爱人战死在沙场的少女般泪流不止。到现在已一天夜两天了,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沙亚站在书房外的大廊台上,虽然有粗石柱支起一大片顶盖,仍不能完全阻挡风雨的入侵。廊台已湿了一大片,而沙亚就站在半干半湿的边界处,任雨时不时的飘打在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衣衫上。
我从来都不认为雷雨天是可怕的,相反,我很喜欢这种夜晚。闪电的颜色那样耀目、夺人心魄,就像美丽的东西,总是一闪而逝,让人心动,让人想要把它永远留住;雷鸣,就像人生中不期而至的各种挑战,让你心惊又让你兴奋、激动。
郁桑国王的使者此次前来是商议联姻的事。我国——阿亚特帝,是人人都想交好的大国。在联姻上,我们的选择反而更多,所以我不知道三年前才刚平复内乱、重建王权的年轻国王卡特洛能不能成功。但是年仅18岁的他从小在宫外长大,15岁时才被带回王宫并一回宫就卷入内乱之中,短短三年间不仅登基成王还稳定了国内局势并有朝强大方向发展的迹象,想来也有相当的手腕了。只是他也逃不过王家人的命运,不然怎么会在民间长达15年之久呢?没有一个皇室是不复杂、凌乱的,他们都有至少一个宫廷秘密。或许现在的这位郁桑国王就是以前郁桑王宫争权夺位之类丑闻的牺牲者呢!王者之路都不是好走的。幸亏我是女孩,也不被父王、母后所宠——因为我出生时母亲难产差点身亡,而父亲又正好御驾亲征受了重伤,我被视为不祥的孩子——我只是过着一个普通公主的生活。不过,很奇怪的,太上皇和皇太后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的后台。他们二位非常的宠爱我。照理说我甚至可借此夺得王位继承权成为继皇公主,但我骨子里好像就是缺了这么一种“进取心”,因此,我对王位兴趣缺缺。
常常去陪伴祖父、祖母倒也因此而知道了许多连父王、母后也不知道的事。至于其它他们知道的以为我不知道的事自然也在我的记忆库中。
但是这几天,我不知为何突然在心底涌起一种思乡之情,奇怪了,我又没离开过自己的国家,最近也没消息说需要我出国的,因为祖父祖母一向不舍得让我离他们太远,不过——我的脑中闪过了塔加西先生的身影。难不成这次的联姻会把我嫁出去?一种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害怕的感情浮上了我的心头。
“啊,公主!”沙亚的贴身侍女比兰撑着雨篷冲向沙亚为她遮雨,边道:“快回房吧,会生病的!”
沙亚点点头,扶着比兰回书房。比兰立刻吩咐人准备公主入浴。
沙亚沐浴、更衣后躺在软榻上,问:“比兰,塔加西使者决定三天后回国是吗?”
“是的,公主。明天陛下就会给他一个答复了。”
沙亚点点头,闭起了双眼,思忖着明日,他的父皇会是怎样一个回答。
第二天,阿亚特帝的皇帝宣布将和郁桑通过联姻的方式结盟,下嫁而去的将是第四公主——未满十四岁的沙亚。
接获这个消息,比兰比我还惊讶,甚至发了怒:“怎么会?太上皇和皇太后怎么可能同意?公主才十三岁啊!一次远门也未出过!怎么可能是沙亚公主?!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淡淡道:“比兰,不会错的。皇命、父命不可违。这也是身为公主的悲哀和命运。要嫁给一个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甚至没见过面的人,这是没办法的。”
“可为什么是哪种穷酸小国?他们的聘礼虽有特色但根本无法与您阿亚特帝四公主的身份相称!”
“比兰,注意你的说词!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谢谢你。可我认为礼不在多而在于精。一个国家如何,每年都在变化,也许正是因为父皇认为我适合那种小国所以才把我嫁过去吧。他可以丢掉一个包袱,万一郁桑国有求于他,他还可以推三阻四,而且多一个明确的盟国总比多一个潜在的敌国要好,何乐而不为呢?”
“但我不相信太上皇和皇太后会同意。我——我要替公主去问个明白!!”
我道:“别冲动,比兰。祖父、祖母一定会召见我的,不要胡乱行事!”我的话音刚落,侍者便来通报,祖父母果然要见我。我对比兰一笑,她不由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得令自己也感到害怕啊。
“沙亚,来!坐到我们身边来。”祖母亲切地将我召唤过去,让我紧紧挨着她坐在她与祖父之间。我看见她眼角的泪痕和祖父深锁的眉头,不过那是一种不舍与无奈。他们准是要和我谈联姻的事。
“沙亚,”阿亚特帝的太上皇语气沉重的开了口:“没有事先和你商议就把你许配给郁桑国国王,我们不敢奢望你的原谅。”
“不!皇祖父,您言重了!”沙亚忙道:“我相信你们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我好,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
皇太后不由加重了抱住爱孙女手臂的力量,差点又要哭了。
“难得你才1岁却这么懂事。如果我们有自信再多活几年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听到祖父这么说,沙亚一惊,心一冷,慌张道:“皇祖父为何这么说?难道……”
“死老头子!”皇太后见状嗔怪道:“说话不知轻重、分寸,看把沙亚急的!”她又对沙亚笑道:“别怕,你爷爷他在吓唬你。我们身子好得很。不过这年纪大了,谁也没个准儿啊。”
“皇祖母别这么说!我宁愿少活几年求二位健康长寿!”
“小傻瓜!”太上皇忍不住笑道:“时代是年轻人去开创、推动的,所以我同意了这门婚事。哼,你父王那个不肖子,他只是在为自己打如意算盘。但我们考虑到了你的幸福。郁桑国有成为超越我国的潜质,现任国王也是个相当有为、素质不错的青年。不管如何,你都不能忘了自己是阿亚特帝的沙亚,是我们的孙女!”
“是!祖父的话,沙亚一句也不会忘的!我相信祖父、祖母的眼光和判断。”沙亚说的可不客套话,也不是为了讨二老的欢心。十三年来的了解足以让这祖孙三人不用太多语言便能心意相通,但也更增加了对将要离别的认知的伤感。更何况也许这一别就永远也见不到了。
于是,准备出嫁的这段时间,沙亚与祖父母住在了同一行宫内。
五个月后,以塔加西为首的郁桑国迎亲队从陆上来接我。十天后,我远嫁至郁桑国,从海路走。送我的船舰也是我的嫁妆之一,因为我国的海上实力也不可小视。
塔加西在态度、礼节等各方面都做得恰到好处,而我也注意到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直在躲闪着我的目光,真是奇怪!
海上航行的第二天夜里,我坐在床上看书,比兰端来茶点并陪我聊天,提到她听到的有趣的事:“塔加西将军和国王之间似乎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
我放下书,侧头看向面露奇怪神情的比兰。
沙亚眨了眨眼,道:“比兰,你真的可以去做间谍了。怎么这么快连这种事也打探到了?反正我只是政治婚姻的工具,这种事是真是假我都无所谓。”
“公主!您无欲无求得太过分了啦!这可关系到您的终生的幸福!”
沙亚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道:“身为公主就不可能在婚姻之路上有幸福的。那是书中才有的,现实中啊,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
“全世界的公主加起来也没百万个吧?”比兰嘀咕了一句。沙亚笑道:“没关系的,比兰。我相信祖父,而且关于郁桑国王卡特洛的传闻我也从祖父那儿听说了不少,他应该不是个冷血动物,能维持表面就好了。”
“公主,请恕我僭越进言了!我以为您太消极了。您老这么想的话这一生还有什么乐趣和幸福可言?太上皇和皇太后这么关爱您就是为了让您快乐的生活下去。如今您这样,他们二老能放心吗?”比兰一口气说完,情绪有点激动。要是换作别的主仆关系,恐怕她比兰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吧?可惜,沙亚天生就缺了这么一种公主架子似的,她只是淡淡一笑,道:“明白了,比兰,谢谢你。是我想错了。我应该努力试着使自己快乐、幸福。我会去做的。”
比兰呼了口气,笑着点点头。她知道,既然公主这么说了,她就会这么做。
比兰退到隔壁的侍房去了。我合上书,靠在床背上,认真考虑了她的话。的确,祖父祖母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我过得好、过得快乐,能做个幸福的公主。老实说,如果卡特洛国王真的与塔加西先生暧昧不清的话,我反而有一种解脱、轻松感,毕竟我还未满14岁,对结婚有着一种不同于年长女孩的紧张与害怕。
很快,一路顺风便到了沙亚完全陌生但将渡过余生的国家——郁桑国。
港口热闹非凡,民众举着彩旗,高呼着国王与王妃的名号;他们脸上兴奋、激动又高兴,真挚的神情深深刻入了沙亚脑海中。当沙亚在塔加西的引导、比兰的搀扶下踏上郁桑的土地时,欢呼声更加响亮,几乎要将天空刺破。人民的热情将沙来的心都烘热了,令她几乎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公主,郁桑国的人民好热情哦!”比兰也深有感触的叹道,我点点头,将目光移到了迎接队列最前端的那位仪表堂堂的年青人身上。他相貌俊秀,身材修长,很适合朴素但不乏高贵的郁桑国国王的王者之装。他非常绅士的朝我行了丈夫之礼,我也回了礼;他的动作优雅,态度温柔谦恭,对我非常尊敬,丝毫也不把我当个小孩子敷衍。
他抬起了胳膊,比兰将我的手慢慢引导过去,我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民众再度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卡特洛带我走向王后的坐轿。
回王宫的路上,到处都是郁桑人民热烈的欢迎声与热情的欢呼,街道边挤满了人,欢呼着“国王万岁”、“王后万岁”等口号。我感到自己的心随着他们的热情而升温,眼睛也有点湿了。
今天的情景我永远都忘不了。
婚礼在三天后正式举行。这之前,沙亚进一步接受宫中长老们的教导,深层次了解郁桑的历史、风俗、人情等相关事宜,再次丰富自己的头脑。而这期间,除了就餐时间外,沙亚几乎都没见到过卡特洛和塔加西。国王仅是派使者送来问候和礼物。
既然没有规定说婚前不能见面,比兰因此而对卡特洛非常不满,甚至要怀疑她所尊敬的太上皇、皇太后这一次是不是弄错了。好在沙亚并不介意,她乐得有多一点的时间看书、学习。
婚礼当天比沙亚到达那天更热闹。王宫下令七日国喜之庆。神圣、庄严的圣殿中,沙亚、卡特洛彼此发誓永不分离直到有一方死去。比兰看到自小便由自己照顾、服侍的公主此刻正嫁为他人妻,一种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激动之泪不禁悄然而落。但是,沙亚从卡特洛眼中看到的是泠然与无奈。她的初吻也就是她丈夫给予她的第一个吻,冰冷无味。她不禁疑惑:“碰到嘴唇而已。没有温度,像被小狗轻轻舔了一下。这就是夫妻间的接吻吗?这就是我的初吻?”
婚礼过程并不复杂,但很冗长。宴会进行到了深夜,新娘——由公主成为小小王后的沙亚在比兰的陪同下先回新房寝宫了。
比兰退下后,房里便只有我一人了。静静的,但时有外面热闹的宣嚣声传入。
新房布置得浪漫温馨,极富情调。但是我好像一点心情都没有,不过也没什么很累的感觉。真无聊啊!宴会上,卡特洛明显是在躲着我,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想把自己灌醉的样子。
我刚想往床上躺倒,卡特洛便进来了。
他的酒量非常好,一点没有醉态,真能和我比了。他低垂着头,反手关上门,靠在了门上,并没走上前,好像在犹豫着什么、害怕着什么。我静静看着呆站着的他,看他也没新婚之夜的意思,我便道:“国王陛下若不介意,我可以睡在软榻上。”
卡特洛猛的抬头看向我,张了张嘴,但是隔了几秒才道:“不……不,还是……还是我睡软榻。公主远道而来,又是千金贵体,不好好休息有损健康。”
“陛下才应为国民而保重龙体。一国之君不必为我而屈尊。”
“但是,我——”卡特洛往前走了几步,我注视着他,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您对我不必顾忌什么,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对——既然我们都不好意思睡床就干脆一起睡吧。”
其实仔细想想,新婚之夜会有以上这类对话真的很奇怪。
“啊?!”卡特洛瞪大了眼。我扯下头纱,放在床中央,道:“您若不放心,以此为界线好了。”又是一句令自己心下苦笑不已的话:不放心的该是我才对吧?不,应该说夫妻间存在着这问题吗?
见卡特洛一时没动,我便道:“对不起,我先睡了。”然后我便爬到床的另一边,自顾自睡下了。
床轻轻动了动,卡特洛小心翼翼的躺在了下来,与沙亚背对着背。二人同样都睡不着。沙亚时而闭起眼,时而睁开眼;卡特洛则睁大了双眼,不知望着哪里,在想什么。而沙亚想到的是今后的生活,在这里只有比兰一个可称为亲人的人了。应该成为继父母之后最亲密的那个人却是令沙亚感到是个比陌生人更陌生的人。他们之间似乎有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一思及此,沙亚全身便被一种叫“孤独”的感觉笼罩全身。寂寞就象一条大蛇盘踞在沙亚心头,时时昂起头威胁着她,似乎时间一到就会将沙亚一口一口吞掉。沙亚不禁蜷缩起身子。
卡特洛也不好受。因为是国王,必须考虑到国民,为了巩固国家进而发展强大,他必须借助一切可利用的力量,包括这次与大国陈亚特帝的联姻——尽管他隐约觉得这位公主像是包袱似的被阿亚特帝国王扔给了他,但毕竟公主就是公主,结盟就是结盟,万一真要有事求助于阿亚特帝,公主的父亲不会不顾亲情什么也不管的——但他有自己最爱的人了。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为了国民,他不得不与未曾谋面且年龄尚可称为孩子的人结婚!这是身为郁桑国王不得不尽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
“但是,”卡特洛的心又悲鸣起来:“塔加西!塔加西你为什么不责备我、不向我发怒?难道你不在乎无所谓吗?我不相信你已不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有时候你也可以稍微任性一下啊。如果你当时反对的话,我也不会赌气同意去联姻了!塔加西,你这个笨蛋!!”
这对名上已为夫妻,事实上却是陌生人的新婚国王、王后在各自的忧郁烦恼中入睡了。当然,谁要是睡好了,那才叫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