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杀之谜上(7)
四、妖杀之谜
铁府笼在黄昏的落照夕影中,显得格外宁静。
伏击天妖之事已了,朱瞻基本该立即率人上路,但神机五行连折三人,众人都是心气沉郁。朱瞻基只得下令,在铁府再休整一日。
名为休整,实则是要查出这连环奇杀的真相。因为猜疑、震惊和恐惧如同厚重的铅云,积在每个人心头。
每个人都在疑惑,这三人死得如此离奇,难道真的是天妖咒在作怪?
在几株花厅外老槐树的枝丫遮掩下,那抹映在花厅西窗上的残阳便愈发幽暗。
朱瞻基缩在紫檀太师椅上。此时他心神俱疲,给窗纸滤过的阳光照在脸上,别有一番凄恻。
“你有何心思,只管说吧。”
在他对面,坐着的人竟是庞统。
“卑职脑子笨些,只有一身蛮力,比不得戴老和董老大他们。”庞统嗫嚅着,终于咬牙道,“但卑职也觉得蹊跷,神机五行跟随殿下这多年了,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却也战功赫赫,几时如今日这般窝囊?”
“说吧。”朱瞻基郁郁地叹了口气,“将你的心里话说完。”
“为什么往日里是常胜军,偏偏这一次竟是狼狈得要死?”庞统愤愤地咬着牙,“狼狈也就罢了,但众兄弟接连折损,这便是天大的蹊跷了!和往日相较,咱们只有一样不同,神机五行的身边多了两个人。”
朱瞻基的眉头不经意地一挑,却沉沉地道:“继续说。”
“那女的倒也罢了,萧七则太过古怪。大河上那次,瞧他见了那妖女顾星惜的眼神,卑职这脑筋也瞧出来有鬼。还有,乌鸦见过他们跟那白昉一起喝酒,今日叶二哥惨死,偏偏也是他们两个去追那妖女。只是,卑职脑子笨,只能看出古怪,却说不出个缘由来,料想戴老会推算出来的。”
朱瞻基沉默,花厅内立时便悄寂下来。庞统极少跟太子这般独处,这时倒有些慌乱,见他久久不语,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见朱瞻基还呆坐在暗淡的夕光里一动不动,庞统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卑职有个计较……不如卑职去宰了萧七?”
朱瞻基一愣,睁大了双眸。
庞统忙道:“卑职是想,既然萧七嫌疑最大,那还留着他作甚?”
“不……”朱瞻基一个激灵,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忙喝道,“不成!”
庞统道:“卑职只是想,这样或许稳妥些,宰了萧七,只留下那女的,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
“住口!”朱瞻基板起脸来,沉声道,“不得胡思乱想,更不得擅自行事,知道么?”
庞统给他凌厉的眼神逼得浑身一冷,忙老老实实地躬身道:“是、是,卑职遵命!”
“你退下吧,唤戴老和罡锋过来!”
庞统应着,诺诺退下。
萧七的西厢房内,纱灯织出一片温暖的橙色。
“你说,叶二哥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当真是天妖咒?”绿如愤愤地道。她的毒伤本就是皮外伤,休息了一整日,此时已接近痊愈。
萧七摇头道:“叶横秋之死,或许还能推算是凶手遭了天妖咒那样的迷魂咒法,但此后,余无涯和叶连涛之死,竟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顺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天底下决计没有这样神奇的迷魂术。”
绿如蹙眉道:“假如我们的人中真有内奸,要暗下黑手,也不必用如此古怪的杀法啊,依照五行生克次序杀人,这样太过费力了。左右不过是暗杀,只管挑最容易下手之人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或许,只是个巧合。”萧七在室内负手徘徊着,“凶手只是出手暗杀,但无意间形成了木克土,土克水的次序。”
“照这次序,那便该水克火,下一个,当真便是戴老了么?”绿如忽地跳起来掀开了窗子,“戴老现在在哪里?”
“就在那。”萧七瞥了眼窗外,可见对面厢房的纱窗上人影闪动,“戴老、铁将军、太子爷,还有董大哥。”想到神机五行只剩下了火、金二卫,他心内也全然不是个滋味。
“跟随咱们一路赶来的铁卫只剩下了三人,分别叫陈锋、景向天、石落。”萧七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我细细观察过他们,都是老实忠厚之辈,能从万千幼军中晋身铁卫,本就是极难之事。”
“会不会……他们中有的人已被天妖咒迷魂了?”
“不可能,迷魂术不会这么复杂,还要依照什么五行相克的顺序。”
“不是这三个铁卫,也不是戴老他们,那就是你我了。”绿如忽地冷笑道,“死酸七,说来你的嫌疑最大,顾星惜可是你的老情人!”情人这个称呼,还是她最近从白昉那里听来的,此时更气势汹汹地加了个“老”字。
萧七听得顾星惜三字,神色一僵,随即苦笑道:“那你就去太子那里告密好了。”
绿如紧盯着他,神色变幻了好久才幽幽叹道:“别说告密,便是说出一星半点来,只怕庞统他们都会跟你拼命。”
萧七也盯着她:“丫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凶手吧?”
绿如咬了下樱唇,一字字道:“死酸七,即便真是你,我也不会去说。”
萧七胸中一荡,心内又被那股热流拍中,却苦笑道:“姑奶奶放心,决计不是我。”
绿如的神色轻松下来,笑道:“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绿如神色的放松,反让萧七有些吃惊:原来这丫头适才没开玩笑,她心底竟真的怀疑我,虽然她决计不会去告密。
“我也不知。不过,按五行生克的次序杀人,虽是古怪离奇,但未必不是真凶的一个大破绽。”
“明白了。”绿如忽地拍手道,“既是水克火的次序,下一个,真凶应该会对戴老出手,只需我们守住戴老……”
“孺子可教也!”萧七才笑了一下,神色霍然一愕,沉吟道,“不过,焉知这不是凶手所布的一个局,当我们都守在戴老身边,他便会趁机向太子下手!”
绿如也是一凛:“死酸七,还是你老奸巨猾。那怎么办?”
萧七还未答话,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
来人没有敲门,但也不意外,因为在十步外,萧七就听到了他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正是庞统。
“庞兄有何见教?”
“闷得要死,找你们来聊聊,”庞统阴沉着脸坐下,“你们说,叶连涛他们真是死在天妖咒下么?”
萧七摇了摇头:“只怕未必,可惜直到现在,我等还没有推断出一二。”
“哦……”庞统泛着血丝的眸子紧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笨拙地极力想看出些什么。
萧七忽然想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粗头粗脸的巨灵神。如果三人不是死于天妖咒,而是一个内奸,那么为何不会是庞统——只因晚来了几年,武功远高于余无涯的庞统,一直被排除在神机五行之外,余无涯等人被杀,神机五行定然还会重建,那时候庞统便是晋身其中的第一人选。
这么想着,萧七的心就有些发冷,更可怕的是,从这两日来看,庞统粗中有细,心思之细,远远不同于他粗豪的外貌……
深夜,看不见月亮,漆黑如墨的天空上积满了浓云。好在院中挑着风灯,洒下水银般的光彩。
铁骋早已命众兵丁守在院外,将院落紧紧围住。这法子虽然笨拙,却比较可靠。天妖若再次来袭,便是肋插双翅,也会在院外被人发觉。
戴烨一个人在院中缓步徘徊。巡夜的兵丁都已被赶到了院外,无人打扰。夜色宁静,他忽然忆起初见朱瞻基的情形。那时候的朱瞻基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头角峥嵘。
其时永乐帝刚刚命朝廷设立了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那是专门为统辖随侍皇太孙朱瞻基的幼军而设立的衙门,自己被选任为东宫洗马,更身兼两任,在幼军指挥使司中任要职,既要教育朱瞻基,更要组建随扈朱瞻基的铁卫亲军。
那是永乐十三年的春天,南京紫禁城内柳色青青,缓步踏青时朱瞻基跃跃欲试地要折几根柳条,自己则抚着柳条,借势说起了北宋大儒程颐的典故:宋哲宗初即位时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程颐则是小皇帝的老师。那年春天,少年哲宗在御花园中也是随手折下了一根柳条,程颐便劝诫他,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
那时候朱瞻基瞪大双眼,说这故事他早已知道。自己则板起脸说,这便是自古大儒“存天理去人欲”的实证,初春柳枝就是天理,攀折柳枝则是你的人欲,可见柳枝虽小,却是千古大儒的骨血心传啊。
“记住,什么事都要和这小小柳枝一样,务求完满,不容有一丝差错。”
少年朱瞻基扬起头:“记住了,老师,不容有失,务求完满。”
想到此,戴烨不由仰望天穹,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容有一丝差错,不容有失,不容有失……”
他慢慢地踱向屋内,忽然间一道黑影便在最黑暗的地方闪出,整个人带着冰冷的剑意,森寒的剑芒如闪电般噬向戴烨。
便在此时,萧七仿佛从地底冒出,挥剑挡开了那道剑芒。
明灿灿的灯光映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孔,铁青的国字脸,血红而尴尬的双眸,那正是残剑董罡锋。
“大哥,为什么是你?”萧七瞬间呆住了。
“不是我……”董罡锋的目光躲闪着,“我只是奉命埋伏在此,影影绰绰看到个黑影扑过来,只道是刺客,哪料到是你!”
“董大人,不要强词夺理了!”和庞统并肩走出的绿如已扬声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若不是萧七那一剑,戴老就已死在你的剑下了。”
“戴老!”说到这里,绿如忽然发觉戴烨竟已软软伏倒在地,身子慢慢缩成了一团。她惊叫一声,忙赶过去将他扶住。
戴烨虚弱地横卧着,身上都是黏稠的血液,灯芒有些暗,鲜红的血反显得黑沉沉的。在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把短刃。那是幼军铁卫专用的罚罪刀。
萧七的长剑几乎坠落在地。哪怕是他和绿如、庞统监视在侧,哪怕是他快如电掣的一剑横封,却仍阻不住戴烨被杀。
果然是水克火,火卫戴烨竟也被杀,这是何等恐怖的魔咒?
这一闹,铁骋也带着几名亲随冲了出来。见到戴烨中剑倒地,铁骋只觉手脚发麻,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呼道:“戴夫子!”
“戴老!”朱瞻基也快步走出,声音颤得如深秋的寒蝉,赶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老师,你,这……这又是为何?”
“残剑,这是为什么?”庞统狂吼如雷,飞纵过去,狠狠揪住了董罡锋,大叫道,“你告诉我,不是你杀的,你说话啊!”
董罡锋目光苦涩而呆滞,仿佛被人吸取了魂灵,任由庞统拼命摇晃,就是不发一言。
“不是他。”
这颤巍巍的一喝竟是出自戴烨。
“为什么?”绿如叫道,“戴老,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他那一剑,真是要杀您的……”
萧七已觉出有异,也许真相远非他们适才所见的样子,忙喝住了绿如。
戴烨自朱瞻基的怀中奋力挣起身,喘息道:“不是罡锋,与他无关,全是那天妖咒。”这一喊似乎用尽了他的力量,声音随之低沉下来,“是天妖咒。我的心被惑住了,木克土,土克水……是我害了他们,我宁愿再杀死自己……”
院中的人却都愣住了。这妖杀般的连环血案,竟都是戴烨所为,只因他中了天妖咒?最终,他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去杀人?
如果这就是答案,这答案也未免太过血淋淋,也未免太过古怪。
萧七的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在他心底还有一百个疑问。只是,这时候却不是问话之时。
戴烨的眼神已暗淡下来,望向朱瞻基,喘息道:“殿下,白昉只怕已一命呜呼,这两日间天妖未必会来了,但他们卷土重来时,必是凶狠无比。也许下一次再来,便是决战之时,一定要配好神机火铳……还有,这个……”他颤巍巍地自怀中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革囊。
“这几年汉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三绝四士……虎视眈眈,这次随殿下远行武当,我便知路上难免凶险,为防万一,遣能工巧匠做了这个……到了紧要关头,或能派上用场……”
朱瞻基抖着手接过了革囊,打开一看,鼻尖酸楚,热泪喷涌而出,叫道:“老师,不要胡思乱想,我这就让铁骋去请名医,咱们好好休养……”
“没用了,我的心脉断啦。”戴烨大口喘着,“殿下,也许当年我教你的话是错的,世间道,不能过直,过于刚直则易折,也许,是先贤们错了……今后,要多休养生息……”
朱瞻基听他这时候仍是对自己谆谆告诫,心内又悲又痛,忍不住号啕出声:“是,老师,错全在我,你一直是我的恩师……”
一阵夜风掠过,老柳树簌簌发抖,甩下几片枯绿的老叶。戴烨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那双眼睛兀自不瞑,僵直地望向朱瞻基头顶的苍穹……
董罡锋、铁骋等人均放声大哭。
萧七望着涕泪纵横的残剑,则是满腹困惑。铁骋也跟着大哭数声,忽地抬起头,叫道:“董兄,适才庞统、萧七他们说,是你……刺了戴老一剑?”董罡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萧七紧盯着残剑的脸,长长叹道:“铁将军,董大哥只怕另有苦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