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杀之谜下(8)
“适才戴老已说了,没有残剑的事!”朱瞻基缓缓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如纸,缓缓四顾众人,“这世间,如果只有一人让我信任,那也是罡锋。”
“可我们亲眼所见……”绿如还不死心,犹待分辩,却被萧七止住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就如同我一样。”朱瞻基深深叹息,仿佛刹那间老了数十岁,“铁骋,选好棺椁,先让老师停灵在此,待京师大事一了,再送归京师操办丧事。”
望着泪流满面的太子,萧七心内不由生出了一种无力感,更有许多疑惑:听朱瞻基的话,莫非他已看透了一切?
灵堂已经搭就,白惨惨的颜色和堂外墨染般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已是后半夜,众人都已散去,灵堂前只有董罡锋和萧七颓然对坐。
良久,萧七终于开口:“大哥,小弟一直很奇怪,为何许多人都怀疑我的时候,你却能力排众议地信任我?”
“相信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董罡锋微微苦笑,“你出自朱门大户的金陵萧家,却常常独坐,脸上常有种漂泊的落寞。这不是一个刺客或内奸该有的神色。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我……”
“大哥少年时也是如此?”
“我家三代官宦世家,钟鸣鼎食,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却是庶出,自幼好武,与那个家格格不入,十五岁时我逃出家门,连姓氏也改了。”
萧七一愕,想不到董罡锋竟改了自己的姓氏,十五岁的少年行事便如此决绝,怪不得他能练出那样刚毅果决的剑法。
“你说起‘信任’二字。”董罡锋睁大满是血丝的眸子,沉沉道,“必是对这连环秘杀心有疑惑吧?”
萧七向他深深凝望,叹道:“大哥已知道了真相?”
董罡锋垂下了头,忽道:“我这时倒想起了一尘掌教的话,萧七,何谓太极之道?太极图阴阳相抱,其实是说,世间的许多事,本无绝对的对与错,是么?”
“对错还是有的,只是规矩在变,就如那两只阴阳鱼,一直在不停转换,以太极之道应事应物,并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
董罡锋的脸颤了下,苦叹道:“可叹,当年戴老给幼军铁卫亲自定下了‘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或许,最该参悟太极之道的人,应该是戴老夫子。”
萧七心中一动,沉吟道:“太极图和太极之道,自周敦颐起,在儒家也备受推崇。可惜,这两者都是源于道家,真正的儒者对此仍是心存芥蒂,始终感悟不深。想必皆因如此,戴老死前才说,或许是先贤们错了……”
“使力过直过大,却会适得其反,更激得人心生变。其实一切,都源于‘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神机五行,不是亡于五行生克,更不是亡于外力的天妖咒,而是被人心之变所杀……”
董罡锋说着仰起头,苍凉地笑了两声:“这时候,我倒明白了五行生克的又一重深意:天下一切事,都在相生相克,相互勾连。‘不容有失’这幼军规矩,恰似打开了一道暗闸,加上人心中的猜疑、冷酷,终于由此及彼,一错而再错!”
“可惜,大哥知道得太晚了,一切已无法阻止?”萧七微一犹豫,终于缓缓道,“适才戴老曾说,罪全在他,其实迷住他心窍的不是天妖咒,而是他的多疑?”
董罡锋眼芒一闪:“萧七老弟,你都看破了?”
萧七道:“只有模糊的推断,尚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叶连涛会被囚禁?”
“佩服,你果然已看破了,”董罡锋沉沉叹了口气,“不错,这一切都源于戴老的怀疑,只为了那一缕紫艾烟气……”
朱瞻基独自一人呆坐在自己屋内。这一刻他疲惫无比,知道了真相之后,人心往往更加痛苦。他麻木地抓起茶盏,喝了口冷茶。
茶水泡得太久,已经很苦。冰冷而苦涩,这滋味恰恰便如他此时的心境。朱瞻基不由想起了初上武当山时,在五龙宫内,一尘曾亲自给他烹茶。
那时,沉厚的茶香在丹房内飘荡,洗涤得朱瞻基心神疏旷。他望着茶盏中浓郁的汤色,问道:“这茶……便是武当本地的太和茶么?”
一尘却摇头笑道:“太子殿下恕罪,你所饮的,其实只是茶梗。”
“茶梗?”朱瞻基不由眯起了双眸。众所周知,茶梗乃是烹茶的废料,烹茶高手第一步便是要将混在茶叶中的茶梗挑出,以免破坏茶味。
“想不到茶梗竟也有如此滋味!”朱瞻基饶有兴味地又啜一口。他从来只饮各处名茶,且是精挑细选,万料不到茶梗竟也能饮用,更能烹出这等沉厚滋味。
一尘掌教悠悠地开了口:“茶梗本是茶中废物,但若烹茶人的心境淳和清净,不以废物视之,烹煮时火候精妙,也能烹出上好滋味。这便是道家常说的,物尽其用,天道自然。”朱瞻基接茶在手,心中若有所悟。
想到一尘的话,朱瞻基心内更泛起沉痛的苦涩:“物尽其用,天道自然。偏偏在我这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神机五行反而落得这个结局。”
萧七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屋内,天已经快亮了。屋里面的灯还亮着,推开门,却见正伏案打瞌睡的绿如一下子抬起头来。
“丫头,你怎么不回房去歇息?”萧七颓然坐在了榻上。
“我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绿如瞪大秀气的妙目,“殿下为何不治董罡锋的罪,戴老夫子为何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难道真是他?”
听她追问了许多,萧七才凄冷地一笑:“我也是刚刚知道五行连环秘杀的真相……戴老只是始作俑者,却不能简单地说他就是真凶。或者,始作俑者,是那一缕散发浓浓药气的紫艾烟气。咱们那晚被天妖寻到了踪迹,为此叶横秋还曾跟你我大吵一架。事后,到底是因何泄露了踪迹已成为神机五行的紧要之务,思来想去,戴老认为最值得怀疑的还是那紫艾烟气。”
“紫艾?”绿如的脸红了起来,“那晚叶横秋无端怀疑咱们,我恼怒之下才说出了这紫艾烟气,那不过是我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说,难道戴老竟真的因此怀疑叶横秋?”
“幼军的规矩是不容有失,我们连夜赶路,本当力求隐秘,但叶横秋不知为何,竟在篝火中加入了紫艾,或许是想驱避蚊虫,或许是他钻研药物的瘾子发作,但紫艾烟气远扬,很可能是白昉寻到我们的原因。按幼军规矩,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后来,戴老便杀了叶横秋?”绿如仍是将信将疑。
“出手杀叶横秋之人,是余无涯。”萧七叹了口气,“当时难民拥挤,受了内伤的叶横秋拖在了后面,他身边的高手只有余无涯。在叶横秋抵挡难民的刀叉时,余无涯趁乱捅了一刀。这个真相我其实早就猜到,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余无涯会这样做,现下才知道缘由……是戴老下的密令。”
“然后,戴老又杀了余无涯灭口?”绿如只觉得不寒而栗。
“自然不是。余无涯这一手黑刀,捅得并不高明,实则仗着七分运气,才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叶横秋。而余无涯在神机五行中胆子最小,杀了叶横秋后,不免心惊胆战、疑神疑鬼。戴老迫不得已,还曾替他掩饰,他事先已画好了那张鬼画符,在那样乱糟糟的时候,他顺手插上,决计没人发现。好在这神出鬼没的天妖咒,也确实给乌鸦解了围。但此后的事情,则大大超出了戴老的控制。
“叶连涛是个多疑之人,心神不定的乌鸦在他眼内是个十足的嫌凶,他明里暗里逼问过多次。乌鸦的对答,显是被他看出了破绽。叶连涛绝对是个狠角色,他竟照方抓药,也用趁乱捅黑刀的法子杀了余无涯。”
“证据呢,这又是你的胡猜乱想吧?”
“余无涯被乱箭穿胸而死,但背后却有刀剑伤的痕迹,那伤口却不是普通的刀剑所留,而是较罕见的十字豁口,这从伤口外衣襟的破损口,便能看得清楚。当日我曾在武当山上,见叶连涛用过这十字蜈蚣镖攻击蛇隐。想必这暗器威力较大,样式却又不太寻常,叶连涛急切间只得用它来偷袭了乌鸦。叶连涛的暗器手段极多,这种十字蜈蚣镖背后必然带着铁链,伤敌后即刻收回,神不知鬼不觉……
“此外,还有个最大的破绽,便是乌鸦身上的那张鬼画符,那个鬼脸线条简单,看起来并不难画,但到底需要挥毫而就。叶连涛以为这几笔勾画颇为寻常,但在文人眼中,却能从这几笔中看出破绽来。戴老伪造的那鬼脸笔道简练传神,叶连涛依样画葫芦这几笔么,就拙劣许多。我都能看出破绽,那伪造鬼脸的原主戴老夫子自是心知肚明,可惜,他却不能明说。”
萧七说着也暗暗一叹,神机五行自相残杀,起因只是若有若无的疑心,还用那鬼画符推到死对头天妖的头上,这真相既滑稽又残酷。
“后来的变故,便是在铁骋的府内了,天妖三绝联袂杀到,声势惊人,为何叶连涛在最后关头才赶来?”
“是啊!”绿如忽然醒悟,“那时候我还琢磨呢,这阴沉沉的叶老二,莫非是暗中投靠汉王的杀手?”
“因为叶连涛被囚禁了,他手腕上有勒痕。囚禁他的人是董大哥!”
绿如奇道:“董大哥为何要囚禁叶连涛,也是戴老指使的么?”
“我本来也不明白。按我的推断,戴老即便知道叶连涛杀了余无涯,也只得吞下这哑巴亏,不会在这时候挑明。直到适才董大哥告诉我,叶连涛被囚,是因为他那时候竟要暗杀我,却被董大哥发觉,当场擒获!”
“叶连涛竟要杀你?”绿如更是吃惊,“你又哪里招惹他了?”
萧七苦笑了一下,暗道:招惹他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你这美貌小师姑!只是这缘由连董罡锋都因顾念太子的颜面而没有明言,萧七只是从他的言语中隐约猜到的,此时也不便给绿如点破,只得含混道:“想必叶连涛也怀疑我是杀他兄长的嫌凶吧……
“叶连涛要杀我,自然也是老法子,画好了那鬼画符,插在一枚铁莲子中,偷偷溜到了我的窗根下。他正要出手,却被董大哥打中了昏穴。董大哥擒获了叶连涛后,第一眼便发现了那张鬼画符,这下便让叶连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自然就是这一连串暗杀的真凶。董大哥不敢怠慢,自是禀报了太子殿下。这一下殿下都无法回护他,只得下令严惩,赶来惩戒他的人便是戴烨。从那张鬼画符上,戴老自是极容易推断出来,杀死余无涯的,便是叶连涛。幼军铁卫的规矩‘不容有失,务求完满’,乃是戴老亲定,他不允许叶连涛这样的人存在,迫不得已,戴烨只得再下杀手。”
绿如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江湖中人,义气深重,为何戴老夫子的心,会这么狠?”
“只因戴老不是江湖中人,他是官吏。官吏的心思,永远与常人不同。在戴老眼中,最紧要的,只有太子的安危。”萧七说着苦叹摇头,“还有个缘由,叶连涛若日后知道是戴老下令杀的他兄长,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戴烨也只得斩草除根了。但因太子殿下并未下处死叶连涛的命令,董罡锋还在一旁监视,戴烨不敢立下死手。按常理,叶连涛手足被捆,昏穴被点,身后中刀,也许会悄然死去……不料其后天妖攻到,激战时,叶连涛的昏穴竟然解开,精通暗器的他脱困而出,更以玉石俱焚之气,与白昉同归于尽。”
绿如叹道:“嗯,叶家两兄弟,终日都是阴沉沉的,但叶连涛这死法,却极有大丈夫气概。”
萧七苦笑道:“但叶连涛死前所呼,让太子彻底生了疑心,这才滞留铁府,彻查此事。戴老迫不得已,向殿下坦承了这一切。太子自是大为震怒……”
绿如一惊:“这么说,太子便让董大哥杀了戴老?”
“太子决计不会背负杀师罪名,但他的训斥,必然疾言厉色。这番训斥必然让戴老极为惶恐和颓丧。太子将来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君主都不会重用一个胆大妄为的下属,哪怕这人是他的老师。太子这番怒斥,已宣示了戴老仕途的夭折。心灰意冷更兼内疚、自责之下,戴老想到了死,按照幼军铁卫‘不容有失’的规矩,也令其好有个交代,所以他密令董大哥来杀自己。可惜,紧要关头,竟被咱们搅了局……”
“万不得已,戴老这才自尽了!”绿如舒了口气,“怪不得呢,当时真将我吓傻了,你明明挡开了董罡锋的剑,戴老竟中剑倒地,我还当这真是天妖咒的邪法呢!”
“确是有邪法啊,邪法起自人心的邪念,一念之差,有天庭地狱之别。”
“别在这传道训人啦。”绿如道,“你这通解谜,说起来头头是道,但本姑娘仍是有个极大的疑惑,戴老夫子为何最初会对叶横秋起杀心,只为那一缕紫艾狼烟?这也太过牵强了!”
“孺子可教也……”萧七的眸子一亮,“啊,不,师姑高明,这件事也是小侄心内最大的疑问。或许这便是人心难以揣测的可怕之处吧,我也盼着有人能给我答疑解惑。”(未完待续)